广东现代舞周让我思考的第三点，是我们对舞蹈有许多思维定式，使我们产生诸多偏见，惟有保持清醒的头脑，细心观察每一个作品，才能破除定式思维，真正欣赏舞蹈艺术的各自风姿。

    故事来自重庆的郭睿，他年青而聪明俊秀，在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后，到了香港演艺学院学习两年，又前赴欧洲比利时的表演艺术研究训练中心（PARTS）学习至今，可以说是学贯中西，前途无量。比利时的表演艺术研究训练中心素以研究舞蹈理论及关注人体动作的实验性闻名于世，可以说是当今最前卫的舞蹈教学机构。这次郭睿趁学校放假时候回国一行，参加了广东现代舞周，并在青年舞展中发表了他在学校里的实验性作品《裹在红色的绸子里》。

    舞蹈深具实验精神：舞台上放置了五团红绸布，郭睿把红绸布一一展开，显露出裹在里面的五种水果，包括红苹果，青苹果，梨子，橙和蜜桃。每展开一块红绸布，郭睿便在水果面前做出一组不同质感的动作，之后检起五枚果子，跟观众说：「请留心这五种水果在地上的滚动，它们滚动的样子都很不一样，我觉得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舞蹈之一」。然后郭睿把五枚果子像滚保龄球一样地滚动横过舞台，我们留心去看，果然发现每枚果子滚起来都有点不一样，其中的红苹果滚动时不知碰到那里了，突然跳了一跳，大家都笑了起来。

    节目结束，观众都报以热烈掌声，也为在青年舞展的舞台上，能够出现这样轻松而有实验意味的作品而欣喜。当天晚上是整个现代舞周的闭幕聚餐，所有外国来宾，演出嘉宾和参与青年舞展的朋友全数出席，酒酣耳热之际，郭睿来到我的席位前询问我对节目《裹在红色的绸子里》的意见。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奉上赞美，也由衷地希望在中国的舞台上可以多见这类聪明而挑战思维和视野的实验性节目。

    谁知郭睿不甘于只是客套说话，还挺有勇气来挑战我这个年龄阅历都比他大上许多的前辈。他说：「曹老师，我觉得你的三个舞团的风格越来越一样了」。

    我一愣，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们刚在讨论舞蹈的实验性，如果说城市当代、广东现代和雷动天下的三个以中国艺术家为主的舞团，所编排的节目缺乏当今在欧洲教育学院里强调的实验形式，这是可以理解，并且是必然的。可是这种批评，势必使批评者本身陷入自己为自己设立的框框，就是用自己的一套艺术观点，强加在别人作品之上，比如说，我是‘实验派’，我要求所有节目都有同样的实验精神，如果你的节目里没有我要求的实验精神，那就是不好，就跟其他的节目千篇一律。

    我觉得郭睿是个聪明而有修养的舞者，应该不会陷入自己设定的框架陷阱里，所以还是诚恳地问他：「你看过现代舞周里的节目，包括广东现代舞团在广场上的演出、城市当代舞蹈团的《女书》和雷动天下的《无以名状》，你真得认为三个节目的风格很像吗？」郭睿也很诚恳地回答说：「是！」

    一个人对节目的感受，真是非常主观，我觉得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别人非要感觉是一样，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幸亏这三个舞团虽然都是由我来牵头，却早已各自建立自己的艺术路线，连编导、演员都不一样，而我也从来在这些艺术节的汇演上，刻意地不让三个舞团演出任何曹诚渊的节目，为的也是让三个舞团有更鲜明的独立性。

    所以我也直接地再问：「《无以名状》的编导是桑吉加，他刚从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的舞团工作回来，许多人说他的《无以名状》有很重的佛塞的影子，动作设计繁复而又出奇不已，你说是不是？」郭睿说：「是。」

    我又问：「《女书》的编导是黎海宁，她的舞蹈特别注重文本结构，充满沉郁深邃的剧场效果，有人说她的舞蹈像皮娜．鲍什（Pina Bausch）的舞蹈剧场，你说呢？」郭睿说：「是！」

    我说：「你会感觉威廉．佛塞的舞蹈跟皮娜．鲍什的舞蹈剧场风格很像吗？」郭睿说：「不会！」

    我说：「那如果你说桑吉加的《无以名状》跟黎海宁的《女书》很像，岂不是说威廉．佛塞的舞蹈跟皮娜．鲍什的舞蹈剧场很像？」

    我奇怪的是，当郭睿能够在他的实验性作品里要求观众跟他一起，细心观察五个水果滚动时的不同状态，却在观看其他节目时，可以粗心大意地无视舞台上不同舞蹈的不同风格，那只能说，他还是无法离开某些舞蹈界的思维定式，以致影响了他对作品的观察力。

    在这一例子中，郭睿的思维定式是：一个舞团的主持人是谁，那这个舞团的风格就会像谁。威廉．佛塞的舞团很佛塞，皮娜．鲍什的舞团很鲍什，玛莎．格兰姆的舞团很格兰姆，林怀民的舞团很林怀民，这在现代舞的圈子里好像是被接受的事实，而曹诚渊的三个团就必定都很曹诚渊，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不用细心观察，或用眼看过，就可以凭空断定的事。

    我理解这种思维定式，因为闲言碎语听过不少，也曾被许多国内外的舞蹈界朋友质询过，所以对郭睿如初生之犊的坦白，一点不着恼，更不殚其烦地解释我对现代舞的多元包容观点，而我的三个舞团，其实便是三个平台，让不同的编舞家可以利用这些优秀的舞者，展示他们心目中的艺术。

    可喜的是郭睿还真是在训练中惯用脑子的，一点即明。我祝愿他在异国的学习将更上层楼，除了仔细观察他的五个滚动的水果，也开始用心观察其他实验性作品之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