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磨刀也误砍柴工
(2018-06-09 14:3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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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儿时劳作 |
分类: 原创散文 |
首发于《今晚报》2018-06-09
磨刀也误砍柴工
在乡下,我吃的是柴火饭,柴从哪儿弄来?当然是从山上弄来。当时,还没有承包到户,山都是公家的,这份公共财产如何分配?界限模糊。原则上,大家都可以上山砍柴,砍树则要征得何队长同意。
读小学后,我的家务活主要是耙柴,耙柴与砍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山里松树多,松毛掉在地上,黄铜色、紫铜色的都有,一律软绵绵的,有股子清香,用耙子将松毛耙成一堆,装在箩筐里,回家拧成把子,是上佳的引火柴,单独用松毛做饭,火力也够强。到了秋冬季节,我不仅能耙到松毛,还能扒到松果,烤火时,放在火塘里,松果会烧成通红的小炭球,“噼噼啪啪”,炸裂声听起来有点像是受了潮的鞭炮在灰烬中煨响。
耙柴不需要多大力气,也不需要多少技巧,只须观察松树的大小和疏密。大松树下必有厚厚的一层松毛,密集的松树林中,除了厚厚的松毛,还能见到活泼可爱的松鼠。说它们怕人吧,它们老是在我眼前窜来窜去。说它们不怕人吧,我的脚步一靠近,它们就溜之大吉。这些机灵而又顽皮的小把戏总是那么逗人开心,讨人欢喜,它们的皮毛色彩鲜艳,大尾巴也很俏皮,既不像家鼠那样灰沉沉的、黑黢黢的、脏兮兮的,也不像田鼠那样土得掉渣。我在松林里耙柴,它们在松林里觅食和嬉戏,彼此相安相得。耙齿很密,我耙完松毛,地上就干干净净,仿佛用竹扫帚扫过一样,松鼠跑动时,会留下爪印,那么细小,却十分清晰,一点也不凌乱。它们的快乐能感染我,而我随身携带的花生米或玉米粒能够赢得它们的好感。有时候,耙完柴,我就找棵大松树,背靠着它坐下来,休息片刻。山风劲吹,林子里的阔叶树簌簌作响,鸟儿的七嘴八舌我听不懂,但声调是否欢快很容易辨别。伍伯听得懂鸟语,经他翻译,天气预报还真准确,几乎说晴是晴,说雨是雨。我感到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鸟儿比人类更能了解和掌握天气的变化呢?伍伯去世后,我认识的人中,就没谁懂得鸟语了,伍伯为何不肯传授他的绝活?这是一个谜。有人说:“伍伯是个孤老头,没儿没女,你要他把这门绝技传给谁呀?”他可以传给我啊!但我不好意思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相比耙柴,我更喜欢挖树蔸。山上的树蔸是平日砍柴、伐树后遗留下来的,用锄头将它们挖出,敲掉附着在根部的泥土,回家晒几天太阳,码在屋檐下的过道里,多多益善。晒干或晾干后的树蔸十分结实,经久耐烧,火力威猛,冬天用来烤火,烧吊锅,做红薯饭,都是顶好的选择。挖小树蔸要凭巧劲,挖大树蔸则靠实力,地下的根有细有粗,有多有少,有浅有深,下锄时判断要准,光靠蛮力不成,会撬坏锄头。父亲告诉我:“挖一个树蔸,就能看出你做事肯不肯动脑筋,会不会用力气,方法正确的话,脑筋越动越灵,力气越用越大。”十岁之前,我基本上都是挖小树蔸,家里冬天的烤火柴全由我独力供应,对于这一点,父母和姐姐相当满意。母亲还当众夸奖过我。其实,在乡下,这很寻常,我的同窗好友黄志荣就是一个挖树蔸的高手,有时我们结伴上山,挖树蔸比赛,十有八九都是他稳做赢家,我的手掌打出了水泡,他的手掌有厚茧保护,丝毫不吃亏。有一次,他调侃我是细皮嫰肉的城里仔,不是做粗活的材料,我偏不信这个邪,非要赢他不可,正是这种日复一日的较劲助我克服了原本体力不足的弱点,手掌上的茧子磨厚了,身板子也越来越结实。
砍柴比耙柴、挖树蔸更费劲,猫着腰挥动柴刀,既要担心砍到自己的腿脚,又要担心手被枝叶间的蝥虫螫到,大人常戴手套,这并不丢脸。父亲很会磨刀,但他很少磨刀,砍柴的柴刀钝了,我就找出磨刀石,磨上半个钟头。刀面磨得锃亮了,刃口却还没有磨快,砍柴时,总觉得不好使。黄志荣拿去试了试,还用手指探了探刀锋,也说刃口不利索,还嘲笑我“磨刀也误砍柴工”,这句话我一直都记着,做事情,方法不对,工具不合手,确实白费力气,糟蹋心情。
砍柴也会遇险,你信不信?有一次,我在一座老坟边砍柴,突然瞥见一条扁头扁脑的长蛇从洞口急窜而出,刹那间,我已魂飞天外,呆若木鸡,也许是我的叫声太惊悚了,黄志荣飞奔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看见了一条蛇。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砍柴,又不是头一回看见蛇!”但这次的情形确实与以往不同,一是这条蛇又粗又长,二是这条蛇是从洞口突然疾窜出来的。志荣听我这么一说,脸色迅速一沉。当地有个迷信的说法:“看见蛇入洞吉利,看见蛇出洞凶险。” 我们赶紧捆了柴,下山回家。路上,黄志荣问我那条蛇是什么颜色,我说是黄泥巴色、扁脑壳,他立刻断定那是一条土脚蛇,一旦被它咬了,十有八九救不回。我原本就心有余悸,听他这么一补充,顿时背脊上、额头上冷汗涔涔,估计脸色也像是被石灰水刷过一遍。于是黄志荣反过来安慰我:“别信什么‘看见蛇出洞凶险’,不灵验的,你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队里看到蛇出洞的人好几个,全都是虚惊一场。”几年前,我被邻队的两条恶犬撕咬,也有人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回黄志荣再次强调,我心里舒坦多了。
事到临头,主要看你如何应对;事到结尾,就要看你如何解说;解说得好,就能转忧为喜。黄志荣的话帮我暂时抹净了心理阴影。
一年后,母亲病逝,这跟我见到土脚蛇出洞有没有必然关联?谁也说不准。从此我确实增长了记性,砍柴时远离老坟,土脚蛇出洞的惊悚场景就再未遇见过。然而杯弓蛇影,挥之不散,我走山路时,见到地上横陈的枯枝,也会怔忡不安,收住脚步。据说,恐惧感可以不断地自我复制,这才是最令人揪心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