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羊城晚报》2018-06-06
《中国剪报》2018-06-16转载
《明日歌》和《一世歌》
清代学者钱泳著《履园丛话》二十四卷,在第七卷“臆论”中有一篇《不会做》,全文如下:“后生家每临事,辄曰‘吾不会做’,此大谬也。凡事做则会,不做则安能会耶?又,做一事,辄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谬也。凡事要做则做,若一味因循,大误终身。家鹤滩先生有《明日歌》最妙,附记于此:‘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应该说,这则笔记令人待见,价值不菲,原因只有一个,其中完整地引用了钱福的《明日歌》。钱福,字与谦,号鹤滩,是明朝弘治三年(1490)的殿试状元,不仅以捷才取胜,而且以奇才著称。钱福作《明日歌》,特意针对懒癌患者,“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十字如雷,可谓振聋发聩。然而问题如影随形,懒癌患者并非鼾睡,纯属装睡,谁又有能耐叫醒故意装睡的人?所以说,《明日歌》很好,半调子懒人读了,或许会有从脑壳顶到脚板心被冰桶浇透的效果,可是懒癌患者百毒不侵,无药可救,作为借口,“且待明日”固然顺溜,他们还未必肯照搬照用,可劲地低头刷屏,没日没夜打游戏,这样的懒癌患者倒是显得很“勤快”,只不过他们对其它人生要务漠然视之。什么明天不明天,他们从未仔细考虑过。在其心目中,一生等同于一天,这一天有朝有夕,中间则是漫长的白昼。你在他们耳畔高诵《明日歌》,他们倒要反诘你一句:“谁见过明日?眼下过瘾都难,若有明日,爷拿来补足一大觉。”懒癌患者是普遍无待的,所以他们的人生词典中根本不存在“且待”一词。
至于志者、勤者,他们脚踏实地,往往视《明日歌》为鸡肋。须知,唯有肯做、敢做、会做的人方能创大业成大事,但谁也没法一蹴而就,舍“且待明日”则无从措手,这个明日甚至要结成一条长长的时间链。
先看古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志在复国沼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加起来长达二十年,这得有多少个明天打底夯实才行!“且待明日”,忽儿揪心,忽儿惊魂,只不过勾践的“待”不是空等痴等,而是实做,即使吴王夫差布下鹰眼监控,他仍然能瞒天过海。二十年间,数千个明天接龙而后合龙,越王的精兵练成了,越人的信念铸就了,一旦誓师,横扫吴国,迅如狂飙。由此可见,创大业、成大事的人无不“且待明日”,善待明日,将每一个明日都视同“D日”。
再看现代,中国军民八年抗战,倘若与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日本军队拼家底,毫无胜算,淞沪会战就得到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首都南京随后惨遭屠城。“且待明日”才是睿智的选择,这个“待”不是磨磨蹭蹭,不是躲躲藏藏,它昭示着艰苦卓绝的“持久战”,意味着“以空间换取时间”。只要中国军民能够咬紧牙关,用“一寸山河一寸血”换回一个个明日,希望就始终牢牢在握。侵华日寇最恐惧什么?恰恰是夜长梦多。他们处心积虑的就是“今日事今日毕”,但这个奢望难以兑现,每一个明天都在向他们宣判:末路将至,末日将临。数千载悠悠岁月,中华民族历尽劫波,在险境和绝境中一次次浴火重生,秘诀就是枕戈待旦,将以有为。
同为明朝人,状元钱福作《明日歌》,劝人惜时勤事;解元唐寅作《一世歌》,则劝人及时行乐。唐寅字伯虎,自诩为“江南第一才子”,他赋诗最爱用“花”、“月”、“酒”三字,固然趋于俚俗,流于颓废,但是在玩世、愤世的迷彩外壳之下,悲悯之情亦昭然若揭。“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没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春夏秋冬撚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一世歌》既劝人及时行乐,又教人随遇而安,别贪图钱财,勿热中权势,莫被执念和烦恼拴住鼻头,任由死神径直拽进坟墓。一旦生命灭灯,可就无人理睬,乐趣归零了。唐伯虎作《一世歌》,给那些迷恋“升官发财”的痴人送上清凉贴,其醒脑的效果则不可高估。达观者普遍忠实于内心,读罢此歌,触动较少。原因何在?世间除了升官发财,毕竟还有许多利己的美事和利群的善事可做,今生不求无怨无悔,但求少怨少悔,至于墓地是否会有后人前来祭扫,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明日歌》和《一世歌》均劝人注重当下,我们不应简单地以积极、消极区分它们。《明日歌》诱导常人懒人上高速路,《一世歌》提醒富人贵人进服务区。究竟何时该踩油门、踩刹车,须视乎路况、车况而定,须视乎驾驶者的临机应变而定,如果当快不快,当慢不慢,当停不停,事故就会青睐那些犯错的新手和老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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