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发表于天津《渤海早报》2011-08-25)
保鲜与保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鲜”之心也是人皆有之。童音悦耳,其声够鲜;春山醒目,其景够鲜;花香扑鼻,其味够鲜;美女开颜,其态够鲜。不鲜则不足以引人入胜。天下熙熙,世间攘攘,蝇头小利,蜗角微名,之所以能使芸芸众生趋之若鹜,争个乌鸡眼红,猴皮筋暴,就因为那名与利尚有些许鲜味可吸可吮。除非在富贵境内大浮大沉,才能字正腔圆地高唱《好了歌》;除非在风月场中大寐大觉,方可勘破“色即是空”。一旦名利权势鲜味尽失,觉悟者弃之若腐鼠,避之如恶臭,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世间万物,鲜香各异,品类不齐,“快乐”乃是尤物中的尤物。有人说:“快乐比黄金还难寻觅。”又有人说:“蛇毒是液体黄金,快乐是气体黄金。”所谓之“快乐”,来无踪,去无迹,奄忽如风起,闪霎如电灭,似此则何以定形?天下人无分贤愚不肖,单纯从追求快乐这一点说,大家都置身在玉米地里,那劲头胜过猴儿百倍,收获却不见得比猴儿多出分毫。钱钟书先生在《论快乐》一文中早就有意无意间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他的话是极端而言。快乐的鲜味有时只在我们心头停驻飘瞥的一瞬,简直滑不留手,任你练成“一阳神功”,超妙的指法天下无敌,也很难捕获快乐,更难将它抓牢。丧失了快乐的鲜香,我们犹自像小孩子哭着闹着嚷嚷着要吃零食那样不依不饶,愿望得不到满足,仍复闷闷然反复追忆昔日快乐的衣香鬓影,可想而知,那怀旧的味道已经馊得不能再馊。
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其人不鲜,则不可为友;鱼馁肉败,其物不鲜,则孔子不食(我们也不吃)。世间有山珍海味,鲜物诚多;有名缰利锁,鲜人诚少。鲜人要有赤子之心,不设城府,不披甲胄,不假面虚辞,不夹枪带棒,能荡检逾闲,放浪不羁,出语则妙趣横生,行事则不落俗套。试想,将汉代的司马相如、东方朔和晋代的“竹林七贤”放入人群,就如同将鸡精撒进汤锅,想不鲜,怎么可能?
喜新厌旧是人类的通性,说它是通病则未免过分了些。不喜新则无意精进,不厌旧则无心发明,于科学而言,这是浅显之至的道理。再则,喜新者往往能及早觅获鲜香,厌旧者往往会尽快摆脱馊腐,也有益于人类的长足进步。然而,于科学合理的,于社会则未必合情。婚姻是狭小的容器,恒定地盛着一夫一妻,像两盘荤菜,若处置不当,放久了,也会馊掉;又何止馊掉?甚至会变成致命的毒药。那么离婚就相当于另起炉灶,再来一盘“小炒”,色香如何?先且不论,至少味道暂时还算凑合。某男士心直口快,有人问他为何要与千娇百媚的妻子离婚,他应声而答:“屡见不鲜。”他已超越形而下的色相甚远,而在形而上的味觉上加以考究,心得岂浅显哉!
于懵然不觉时,鱼吞钓钩,鸟投罗网,兽触机括,终于化为人类盘碟中的鲜香美味,真是可悲。然而,世事远不止这样简单。古诗有一句“君言海水深万丈,我谓人心锁千重”,还有一句“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讲的都是人心惟危、人心叵测的意思,眼力好的智者早看清了,文明社会中不乏智勇双全之士,他们善于放长线,张大罟,掘深坑,在名利场中互相猎杀,仅仅为了那么一丁点自得其乐的鲜味,就搅弄出许许多多凄凄惨惨戚戚的人祸来。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有一片花草繁茂的开阔地带,布满了重重杀机,你在恶梦中逃过了一劫又一劫,可别高兴得太早,在现实里,那些劫难说不定会再度上演,你仍然要逢凶化吉才行。
既然好东西容易变质,连冰箱冰库都难以长期保鲜,那么保险就变得必不可少。现在保险公司业务发达,险种多达数十种,其中人寿保险、财产保险、教育保险、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第三者责任事故保险均已普及,但爱情、婚姻、幸福这类人生高版本的软件仍然无处可以投保,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反差,现代人在物质方面得到的保障越多,在精神方面得到的保障就越少,夫妻说离婚就离婚,情侣说散伙就散伙,父子说反目就反目,朋友说翻脸就翻脸,有时你想让鲜味在齿间舌尖多屯留一秒钟都变成了难以如愿的奢望。现代人目迷五色,耳迷五声,为七情六欲所炫惑所颠倒,鲜味的转换越快当,肉体越骚动,心灵就越是浮躁不宁。一旦失去稳定感和安全感,那些鲜味就会十分寡淡,嘴里或心头简直能淡出一只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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