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
我做梦都是黑白的,像三十年代的那些老片子。我一直认为所有人的梦都是黑白的,它们不会像真正的生活那样,闭上眼睛让你看见桃红李白。当我看到报上说有的人的梦是彩色的时,非常惊讶,这世界真让人防不胜防。
那些人,可以把赤橙黄绿丰富的颜色运到心里去,他们像看彩色宽银幕电影一样地在做梦,这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一种。而我大概的情况是守着一只九寸的黑白电视,一夜一夜地这么过了五十年。我第一次从心里觉出了委屈,为什么是这样,干吗不用一样的原件来组装。选择做彩色梦的人他们有什么特别。
一个人生活得黯淡也就罢了,他甚至不能做一个绚烂的梦,对命运这个词的体会还有比这更深的吗?
我决心不再做梦了,既然没有彩色的,那我情愿不要,如果梦也比别人做得差,这个人活着就更没有品位了(很多人都知道我骨子里是一个上进的人)。我可以用不做梦来反抗,表示不满,再好的梦我也不做,我想让那个没有善待我的人知道,他不应该这样。
真想不做梦,我后来发现非常难,唯一的办法是不睡觉,我最高的不睡觉纪录是三天三夜,是二十岁的时候,现在也许不行。我问过,并没有一种睁开眼睛防止做梦的睡眠法,没有。科学到今日,这样的事还没发明。看来,我的不做梦的决心只是个赌气。我还得做梦,做黑白梦。我注定了是个没有什么品位的人,别人给我的黑白梦,我必须接受,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这使我在无数次地看不起自己后,又加了一次。
我曾问过家人及左右的同事,做黑白梦和彩色梦的人各占一半,还有一种人彩色梦,黑白梦像是都做过。这消息给了我极大的感奋,一个人也许并不是只彩色不黑白的,可以交替。我们不是看过那种即文又武的人吗(现在叫亦文亦商,或用句俗话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干吗我就不能做个彩色的梦看看。
闭上眼睛等待,睁开眼睛验证。很多日子过去了,没有。我没能做出个彩色梦来,有些夜晚无梦,有些夜晚有梦,还是黑白的。在梦里看见的海依旧是灰色的,这使我想到了绝望这个词,我也许永远不能做一个彩色的梦了,没人可怜你。那种有着玉石般颜色的“人头马”或鲜红的寇丹指甲,在我的梦里出现也只是灰,深灰,或黑。我不能像接近真实生活一样去接近梦,这感触使我不仅在生活中,甚至在梦中都失去了激情。
我只有认命,否则只能死。
我准备就这样生活下去,过黯淡的日子,做黑白梦。实际中可能没有一条即可到达彩色又可去向黑白的通道,我觉得有些人骗了我,他们大概想用一种朴素来掩盖艳丽,或者说用淡泊来掩盖浮躁,我觉这不行,他们要么做彩色梦,要么做黑白梦,两种梦都想做的人,不真实,是一个关于梦的梦话。
以上是我读到有关梦的那则文字后的思想汇报。话还没有完。
今天早上,我问了来我这儿渡寒假的一位小亲戚,有关梦的问题。她十分坚定地回答说:她从来没做过梦,一次也没有,所以不知道梦是什么颜色的。她不会说谎,是个好孩子,爱劳动,懂礼貌。她没做过梦,这不管怎么说,使我心里多少天来有了一些满足。还有没做过梦的人,在这个世界你永远不是最不幸的。她是一个小孩,我在一个小孩面前笑了,再一次地让自己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