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乡一棵树》发《嘉兴日报》2019.11.1“南湖”副刊
(2019-11-01 10:41:51)分类: 发表 |
一棵榉树,立于村口,树冠如一把绿色大伞,撑开着。靠榉树最近的一幢二层楼房,是我家在乡下的老屋。每次回家,老远便见榉树下聚拢一群乡邻;走近了,他们热情招呼我,说我好久没回来了,说我瘦了或胖了,那股亲热劲儿特别自然。
堂叔看我回来了,点着了一根香烟,边吸边走过来。堂叔拍了拍榉树,抚摸一片片将要脱落的树皮。堂叔手掌上的皮与树皮差不多粗糙。堂叔对我说,这树与你一样大。
这棵榉树已有六十年树龄,树干粗大,需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树枝高过二层楼顶后又向四周伸展开来,树叶密密地挤挨在一起,在风里发出瑟瑟轻响。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漏进来,又被推推搡搡的叶片揉碎成星星点点撒落到地上,堂叔粗糙的脸皮上也有了光点闪亮。
堂叔是村子里现存的长者中当年唯一看到我父亲种下这棵榉树的人。
一九六〇年夏日,我出生不久,父亲起早去沈荡镇上买回一棵榉树苗,在老屋的西墙边挖坑种树。那时候我家住在三间简陋的平房里,是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拆了爷爷留下的老房子,又买了别人家一间老房子,凑够了材料后建造的。母亲给我描述过当时住房的情况,很低矮,屋面上盖了稀稀拉拉的瓦片勉强挡雨,外墙用凌乱的砖块砌成,内墙是泥土垒的,用竹子做的橼子很吃力地扛起屋面,冬天大雪积压时父母就担心屋面被压塌了。这样的房子,当年在村子里还算好的,有好多乡邻住在草棚里。
父亲在屋外挖坑种树的时候,母亲正在屋内给我喂奶。因为吃不饱饭,母亲面黄肌瘦长不出多少奶水,我吸不到奶就哇哇地哭。堂叔路过,问父亲什么情况。父亲将拿在手里的榉树苗放入挖好的坑里,摇了摇头说没奶吃。堂叔也摇了摇头,回去叫婶娘送来了一碗粥汤。在我长大后,母亲多次讲起当年父亲种榉树和婶娘送粥汤的故事,讲着讲着就落泪。母亲说,那时候日子艰苦啊。
榉树扎了根,长出了嫩叶,树干慢慢长高变粗。父亲收工回家不从正门进屋,而是绕到西面,走过榉树边,从西门进屋,他要顺道看看榉树的情况。夏日天旱地燥,父亲给榉树浇水。寒冬西北风呼呼地刮,父亲拿来稻柴捆住榉树干。父亲好像特别希望榉树快点长大。有一次我与小伙伴玩拉绳游戏,绳子系在榉树上,榉树干还没到胳膊粗,被我俩拉得弯斜了。父亲收工回来正好看到,一巴掌拍到我头上,小伙伴吓得逃跑了。母亲擦干我眼泪后说,你爸是想让你和榉树一起长大,所以你要爱护榉树,和榉树比赛谁长得快。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我在慢慢地长高,榉树长高的速度比我快。我急了,问母亲怎么才能追上榉树,母亲告诉我,只要多吃饭就能长得快。可是在那些年,虽然日子比解放初期好了很多,但生活依然艰苦,生产队里实行“大锅饭”经营,生产效益低,我家分到的粮食不够吃一年,父母经常以熬粥度日。咸菜是当家菜,如果往咸菜里滴上少许菜油,放烧饭的锅里炖一炖,就是很好吃的油炖菜了。所以当年母亲叫我多吃饭,其实是个愿望。
有一天晚饭后,堂叔来我家,父亲搬出一条长凳放在榉树边的空地上,与堂叔坐着说话。堂叔告诉父亲,隔壁大队有个叫章阿敏的生产队长把集体的田分给了村民,被公社干部叫去了,可能要吃官司。堂叔还说,章阿敏是从安徽亲戚那里学来的,那边有个叫小岗村的地方分田到户后粮食大丰收了。父亲说,像我们这样大呼隆干下去,确实干不出什么收成。乡邻吃完晚饭后纷纷走拢过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在空闲时间来榉树边的空地上聚一聚。听说了分田的事后,乡邻们有些兴奋和紧张,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怕走漏了风声。
一段日子后,村口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在介绍安徽小岗村承包到户的做法。父亲对母亲说,真要承包到户了。母亲说,前几年安徽那边有很多过来讨饭的叫花子,看来他们真是饿急了。
家乡也承包到户了,我家分到了九亩多承包田。母亲开心得大声说,九亩多啊,可以种好多东西了。父母商量种点什么,母亲说反正自己能做主了,多种点蔬菜水果吧,让孩子们吃个够。父亲说上面有规定,要在保证水稻种植面积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安排种一点蔬菜水果之类。那段时间,乡邻聚在我家榉树边聊的话题都是种什么和怎么种,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摸到了粗大的稻穗,看见了堆满的粮仓,闻到了瓜蔬的飘香。
榉树长高了,长成了村子里最显眼的一棵大树,树下一片荫凉成了炎热夏日里乡邻歇脚聚聊的好地方。母亲搬来几条长凳放在榉树下,父亲与堂叔抬来几块长条石当凳子,乡邻路过坐一会,歇一歇聊一会再去干活。晚饭后有更多乡邻聚拢在榉树下,拍着蚊子聊着闲话。话题很广泛,小到家长里短的芝麻小事,大到国际国内的时政大事。家家装了广播,许多人家已经有了电视机,灵信息的途径多了。有人家开始盘算翻建新房,打听去哪里买建筑材料价格便宜,口袋里有钱了,造新房子便成了一段时间里的热门话题。
堂叔家第一个翻建新房,忙碌一个多月后四间全新的平房造好了,比原先的老房子高大了好多,橼子用了方方正正的木头,房梁很粗,墙是全新的八五红砖,屋脊做得高大挺拔,是当时流行的“书包脊”,昂首挺胸的样子。乡邻前往参观,啧啧称赞,堂叔和婶娘美滋滋地乐着。乡邻看堂叔家样,纷纷翻建房屋,也造起了“书包脊”新平房。
榉树在原地生长,树根扎入泥土深处,吮吸大地的养料,树干挺直,枝叶舒展,呈现蓬勃生长的自信状。国家政策越来越好,村里人干着各自的事业,有些人家搞起了养殖业或大棚农业;有些人家白天去厂里上班,下班经营承包田;有些人开始跑码头闯市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钱多了,又想改善居住条件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村子里兴起了建造楼房热,我家在我工作了十多年后,于一九九〇年夏天也拆掉了老房子,建造新楼房。
为了给造新楼房腾地盘,我砍掉了老房子周围几棵树,但榉树保留下来。新楼一点点长高,长到了树顶的高度,二层楼房结顶了。泥工问我要不要做个斜坡,方便以后摩托车开进屋,我说不用。那时候我骑自行车已经很满足。电工问我要不要放根电话线,方便以后装电话机,我说不需要。当时我想电话机是开厂的老板们才装的,普通百姓家怎么会装电话机啊。没想到的是,新楼落成两年后我开上了摩托车,三年后家里装了电话机。
村里大变样了,乡亲们脸色红润,说话声音也响亮了。榉树依然默默挺立着,只有风吹来时,茂密的树冠才微微晃悠,在新楼林立的村子里张扬一团生动的绿色。
那年父亲走了。送走父亲那天,堂叔站在榉树边连抽了几根香烟,堂叔对我说,这棵榉树与你一样大,是你爸种的,我看见他种树了。堂叔的话让我想起母亲讲过的当年父亲种树和婶娘送粥汤的故事,忍不住泪如泉涌。
一棵榉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我也从婴孩变成了孩童、少年,成长为青年,步入到中年,即将进入老年。关于我与榉树的故事,已记不清母亲给我讲过多少遍。母亲讲的故事发生的年份不止六十年,母亲从与父亲相识相恋一起奋斗讲起,至今该有七十年历程了。七十年沧桑变化,如今水泥公路通到了村里,连通家家户户,很多人家开上了汽车。乡亲们个个用上了手机,连堂叔也学会用智能手机了。我们全家在二十年前去了城里居住,偶尔回家看看乡亲,看看榉树。榉树下依然是乡邻聚会闲聊的场所,闲聊的话题变得越来越喜乐,按堂叔的话说他们越来越“老轻头”了。
我最近一次回家乡是在今年清明节。榉树下,几位年长的乡亲说起我父母,惋惜我的父母没有福气享受如今的好日子。他们告诉我,政府发给他们每月的养老补助就有好几百块,他们夸政府是“大儿子”,说完都哈哈笑了。堂叔又对我说,这树与你一样大。堂叔摸出手机给我和榉树拍了张照片。照片里,榉树硕大的树冠罩着我,我朝堂叔微笑着,我身后有几位乡邻在说笑,再远处是美丽的村庄——我的家乡野鸡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