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爱吃,村里的人都知道。
婶经常怨叔,说叔只知道吃。叔就回婶,谁不爱吃,你不爱吃吗。婶叹口气,转身去忙事了。
叔真的爱吃,好像没有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可我知道,叔最爱吃的有两样,一样是肉,一样是酒。叔的酒量好得很,只是当年没钱买酒,买回了酒也被婶管着,不能由着他性子喝,婶怕叔喝出麻烦事来。
那年逢三年自然灾害,家家缺粮食吃不饱,叔又馋酒,就想着法去走亲戚。亲戚家再困难,客人来了,会想尽办法弄点好吃的,就算去邻居家借了钱也要跑村小店斩一块肉、吊一瓶酒回来。叔看着亲戚手里拎回一块肉,眼里立马放光,说这么客气做啥,炒点青菜吃吃嘛好了,屁股顺势稳稳地坐下。开饭了,叔喝掉了大半瓶酒,还想再倒点,亲戚知道叔的酒脾气,怕喝出事来,便劝叔歇一歇,留着晚上再喝。叔看碗里还剩着肉,就放下酒碗等吃晚饭。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下午生产队里出工的号子响了,亲戚要去地里干活挣工分,让叔在家喝茶等他们收工回来做晚饭。亲戚出门后,叔打开厨门拿出了酒瓶,把午饭喝剩下的酒几下喝干了,然后关上门回家。路上酒劲发作,叔不能自控,倒在路边呼呼大睡,路人通知了亲戚家,亲戚赶去把叔送回了家。亲戚向婶再三道歉,说没看好叔很对不起。婶流着泪说不怪亲戚家,只怪叔太爱吃,面子丢大了。
婶说往事的时候,叔坐一边喝酒。叔喝的是去小店里零拷回来的散装白酒,最便宜的那种。婶流着泪说,就知道吃吃吃,终有一天会吃死你。叔不在乎婶说这种倒霉话,只回一句,谁不爱吃啊,你不爱吃吗。
那年除夕夜,叔家里烧了只蹄髈,祭祀好祖先后就放进厨里了,留着等过年时有特别用处。简单吃过年夜饭后,叔对婶说,辛苦一年了,今晚早点去睡吧。婶领着孩子去了房里,留下叔一个人慢悠悠喝酒。叔喝的是苦酒,连年夜饭餐桌上也没好菜。可叔没觉着苦,有酒喝他就能乐,如果再有肉吃,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想到肉,叔馋了,就去菜厨里端出了蹄髈,筷子小心伸进蹄髈皮里面,夹一点瘦肉出来吃,让蹄髈在外表上保持完整。吃着喝着,叔喝糊涂了,趴桌沿上睡着了。年初一大早,婶醒来没见床上有叔,知道出事了,赶紧去灶间,看到蹄髈被吃剩下一根骨头,叔呼呼大睡着。
婶说,当时去死的心都有了。有两家亲戚年前娶进了媳妇,约好了年初三新娘子要来做客,这蹄髈没了,还怎么招待新娘子啊。婶流泪了,叔也叹气。婶说,就知道吃吃吃,终有一天会吃死你。叔说,都怪我,怪我,太爱吃了......
叔也流泪了,泪水滴入酒碗里。我第一次看见爱吃的叔因为吃而流泪。
叔八十寿辰,我从工作的远方赶回家乡,特地带回两瓶名酒,准备陪叔好好喝喝。许多年不回来,村里起大变化了,村里人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关于吃和穿的内容已不再是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对我手里拎的两瓶名酒也视而不见。叔穿得光鲜,坐着喝茶。我将酒递给叔,我说知道你好这口。叔捋着嘴巴说,现在不馋了。婶说,老头子真不爱吃了。我心里紧了一下,怎么会呢,那么爱吃的叔。悄悄问婶,是身体不爽吗,还是因为年纪大了。婶说,反正现在没以前馋了。叔接话说,人贱,有得吃了反倒不想吃了。
叔的寿宴摆得很排场,所有的亲戚和乡邻都来了,大厨烧出了一大桌菜,亲戚和乡邻围过来敬叔酒,劝叔能吃就多吃点。我挥挥手让大家安静,请叔说几句。叔眯眯笑着问我说啥呢,我给叔杯子里加满了酒,也给自己的杯子里加满了酒。我说,你就说说吃吧。叔站起来,突然下嘴巴抖动得厉害,眼睛里涌上了红红的血丝。叔说,大家吃好,喝好。叔说完举起满满一杯酒,仰起头,张大嘴巴。全场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有人先“啊”地喊出了声。婶急得跑过来,我正要伸手去拦,叔只是咪了一口,把酒杯放下了。
叔说,好日子,要慢慢喝。
全场的人拍手鼓掌,我大声喊“好”,我把满满一杯酒“咕咚”一下全喝下去了,婶在一边抹眼泪。
婶这回流的是不一样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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