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妻子的妹妹中午来我家吃饭，说起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村里有位叫N（化名）的中年人，曾入伍当兵，现退伍在家，在企业上班，兼做着家里农活，生活过得安逸，家庭经济也还过得去。那天，N一家人正在吃午饭……

    N搅动筷子狠狠扒拉一口白米饭，嘴巴里立刻香气翻卷，连肠子也蠕动起来。他是饿了，早上只喝了点粥，忙活一上午了，肚子早已唱空城计了。N妻说怎么象个叫花子呀，好像前世没吃过饭。N忙着咀嚼，没抽出时间回妻子话，忽然从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行行好，麻烦给一点……

    这个声音很耳熟，N马上否决了幻想，他知道是一个乞丐在要饭；这个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但N知道他就站在家门口。N妻说又来了，今天来第三个了。N说给他点吧，省得烦，N妻说要给你自己给。N捧一把米往门口走，老远看见一中年乞丐微躬着身等他，蛇皮袋装了三分之一。N走过去，边走边望住乞丐，十根手指突然不由得松开，一大捧米白花花地洒落一地。

    是你啊……

    N和乞丐同时喊出来。乞丐说你怎么在这里啊？N说你怎么干这个了？啊呀，分别好多年了……乞丐手中的蛇皮袋掉地上了，两双手紧紧握到一起。

    N和乞丐说说笑笑走进厨房间，惊得N妻张大嘴巴说不出话。N说赶紧坐坐，对妻说赶紧加菜倒酒，N妻说你疯啦，怎么和叫花子搅一起啦？N说我没疯，清醒着呢，你看看他是谁？你照片上见过的……他是我的战友，就是经常跟你说起的那个米拉啊！

    N妻更惊讶了。战友？乞丐？他们能联系到一起吗？怎么回事呢？感觉晕乎乎的，掐一下自己手背，疼着呢。

    N催妻：别傻站了，赶紧吧。乞丐笑嘻嘻的叫嫂子，有些不好意思。

    米拉家在河南，与N同年当兵，分在一个班，从陌生到熟悉，后来因为一只馒头成为最要好的战友。

    开饭了，一大帮战友呼啦一下坐齐，以最快的速度盛饭吃饭，满屋子呼啦啦的声音，那是快速吃饭时吸饭粒发出的声响。部队有规矩，饭菜只准吃不准藏，谁吃得快就能吃得饱吃得好，谁吃得慢就得看运气，饭有余就可吃饱，没饭了，吃得慢的只能饿肚子。米拉是这帮人里吃饭最快的，三下五除二，一碗饭没了影。一只馒头两口下肚，别的战友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很，米拉稍一酝酿便很滑溜落肚了。N以细咀慢嚼出名，从小养成的少爷习惯害苦了他。那天在一片呼啦啦声里，锅底见天了，N还没吃饱呢，正尴尬时，一只白花花馒头塞入他碗里，N看见米拉给了他一个鬼脸。后来有许多次在N没吃饱时，米拉会将一只馒头递过去，N接住时，满眼感激。

    一晃三年，战友分别依依不舍，许多人抱头痛哭，N和米拉没有哭。那天夜晚，天上星星眨着眼睛，N和米拉坐在营房外一大片空地上，任风吹树叶发出呼啦啦声响。N说退伍回家乡后就去企业里找个合适的活干，米拉说话吞吞吐吐：我想干的事有好多，可是，可是……我可能会当乞丐。

    N一拳打过去，将米拉打翻在地上。米拉自己爬起来，揉揉打疼的地方，两个人不再说话，看夜空里的星星，遥望家乡，幻想未来。

    来来来，把杯子里的酒干掉了，你们河南人会喝酒，我记得你家伙的酒量喝倒过半个班哪。N指着米拉的酒杯不依不饶，米拉也有了醉意，说话时舌头抬不起来了。

    分别已经8年，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过去。N说，你家伙那晚上吞吞吐吐的，原来真想干这个呀，你为啥干这个啊？米拉说惭愧呀，我没脸见你啊，要是知道是你家，我就不敢进来了……米拉拖着沉重的舌头，吞吞吐吐说着往事。

    米拉住的村里有百多户人家好几百号人，除年老的和年幼的，都走遍全国讨饭去了。乞丐，是村里人从祖辈传下来的最便捷、最省力、最来钱的职业，许多人家因为讨饭造起了新房子，娶上了媳妇。那里的姑娘不嫌弃乞丐，她们已经习惯了。米拉退伍回家后雄心勃勃，决心靠自己双手挣钱，奋斗了二年却一事无成。这里的环境适宜当乞丐，不适宜用双手挣钱，因为米拉家里人和村里人都不支持他发展养殖业和种植业，认为他捡了芝麻丢西瓜，脑瓜子进水了。米拉一个人撑着，没人力帮助、没资金支持，终于在第三年春节后，找了一根打狗棒，与村里人一起出发了。

    米拉五年里跑了小半个中国，以沿海发达地区为重点，一路走来，遭了无数白眼和唾骂，也遇上了无数好心人和大方的人。每天讨到的有米、钱，还有饭菜，有些人家看他身上衣服破旧了，还拿出不穿了的衣服给他，米拉鞠上三个躬感谢这些好心人，然后在心底涌起一些羞愧，赶紧匆匆走人。将讨到的米随时卖了，钱直接入口袋，运气好的几天可赚到一二百元，运气差时也可过日子，攒多了就去邮局汇钱。米拉说出门在外最难受的是晚上一个人寂寞，想妻子孩子，想村里人。他会去看电影，偶尔买瓶酒喝，但他不去嫖女人。村里很多讨饭的人靠嫖娼满足想女人的欲望，他不干这事，因为记着自己曾经是军人，不能违法乱纪。

    米拉说讨饭使他赚到了不少钱，但他每天愧疚，无脸见战友。去年讨饭到了山东，看见二班一位战友，米拉不敢相认，低下头赶紧逃走，跑出好远回头再看战友背影，心里不是滋味。米拉说讨饭不是永久职业，等赚到差不多本钱后就回家干养殖、种植业，还要动员乡亲丢掉讨饭棒，回家乡用双手劳动赚钱......

    N留米拉过了夜。那天两个人从中午喝到了晚上，晚上喝完酒又喝茶到半夜。第二天，米拉决意要离开，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N将500元钱塞给米拉，米拉说我不缺钱，我有钱。N给米拉准备了半蛇皮袋米，米拉捧起一把，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松开十指，米粒哗哗流入袋内，白花花一片。米拉说，讨饭是不劳而获，但至少得用双脚走出来，我已经愧对战友，再不能愧对乞丐了……

    米拉给N夫妻鞠了三个深深的躬，然后转身离去，越走越远。N的眼前突然白花花一片，辩不清是白米还是白馒头，捏紧拳头往眼窝边擦一下，满拳头淌水。N妻将目光从米拉的背影里收回来，看见泪水涟涟的N，心想着怎么战友与乞丐搭上关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