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我看苏青》
(2016-05-24 21: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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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散文《我看苏青》评析 |
分类: 话说张爱玲 |
博主按:这是多年前写的一篇短文,收入《华丽缘:张爱玲名作赏析》一书。本书由多位学者撰稿,我是撰稿人之一。
《我看苏青》评析
宋家宏
一篇人物速写,名为《我看苏青》,按通常的理解,应是以描写苏青为基本内容、主要内容。处理不好,插入太多的另一个人的行为,就会喧宾夺主,有“强塞”之嫌,产生文与题相异之感。然而,张爱玲在这篇文章中,写的就是两个人:苏青与张爱玲自己。且不是一明一暗,两者都是直接的明写,从份量上说,甚至难分谁轻谁重。张爱玲知道习见的“文章作法”已经给读者培养起来的阅读习惯,于是,她在本文中对此解释道:“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释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发来解释。”这一解释表达了她对读者因阅读习惯而难以接受这篇文章写法的隐忧。
张爱玲的散文写作经常不受“文章作法”对主题、结构等要素要求的约束,挥洒自如,只凭胸中涌动的情绪来组织文章,围绕情绪主旨收放文笔,真正做到了“形散神聚”的境界,这“神”又非文章明确的“主题”之神,而是某种情绪、感觉、共同的状态。“我看苏青”,必有“我”在其中,“我”的作用实际上又岂是简单的为苏青“解释”,而是在相互的映照之中写出乱世中,两位女作家的相知与相异,身世与情感,在时代沉落中的生存与挣扎。张爱玲历来对对象的观察带有强烈的主体性,她重视的是自己独特的发现,这是“张看”的根本特征,也是一个优秀作家必不可少的基本素质。本篇中份量不轻的关于“我”的叙述也是这一“张看”特征在写法上的具体化:知道我的种种经历与感悟,才会理解苏青这样特别的女人。
苏青差不多是张爱玲惟一认可的同道,同属文友,又均为女性,不“相轻”、“相妒”而“相亲”,实属不易。当然没有亲密到形影相随的世俗关系,她们其实很少见面,是文人间的深知与认同。文章中说:“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明确把冰心、白薇排除在外。以张爱玲的个性,能与苏青保持此等亲近,也属不易。她在《造人》一文中曾说:“我一向是对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苏青与张爱玲岁数差不多,苏青略长几岁,却深受张爱玲推崇。张爱玲与人的交往,特别重视这个人的才华,能与她结为亲近关系的往往是富于才华和灵性的,身份、地位等外部因素不在她的视野之内。苏青在创作上确有过人之处,这是她们相交的基础。沦陷区的上海,再也找不出能与张爱玲有所交流与对话的女作家,苏青成了惟一的选择,尽管她们之间也常相互“听不懂”。
苏青的创作所达到的高度,本不在与张爱玲同一的层面上,她们之间相异甚多。文中写到三个女人逛商店做衣服,苏青的审美观是大众与潮流,“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我们知道,张爱玲则常以奇装炫人。这是生活中的小事,关键在于她们创作上的巨大差异。“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是难得的东西。”“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虽然她们同对世俗生活有热爱,迷恋人生的“生趣”,求世俗的平安,但张爱玲写世俗生活有悲剧意识作为背景,是在“惘惘的威胁”之下,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苏青笔下只有世俗的烦恼,而没有形而上的人生悲剧意识,她甚至听不懂张爱玲类似的话,“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富于特色的“张看”令人惊心之处还在于面对如此亲近的女友,她也能冷静到极至,过于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相异,并且把它直陈出来。
然而,张爱玲在苏青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乱世中的真女人,乱世里当盛世过的人。苏青真诚、豪爽、独立、热情,不失天真,有不过分的向往,有对俗世的热爱,有对亲情的承担,在张爱玲看来“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张爱玲因此而认同她,认同世俗,使她们相知。她们都身处乱世,又在家庭中经历过各自不同的磨难,懂得了“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辟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她们身处于不可靠的乱世,眼前的一切日常的景物转瞬就可能被毁坏,“一只钟滴嗒滴嗒,越走越响。将来也许整个的地面上见不到一只时辰钟。”这文明的节拍也将被毁灭,只余下原始的荒村。因此,她们对眼前的一切格外懂得珍惜,对物质生活,对生命本身,多了一点明了与爱悦。生逢乱世,无可选择,却心存盛世的向往,张爱玲“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个胭脂点。中国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这当然是明间。”苏青的理想则是安定而热闹的,也是充裕的,有男子气慨的丈夫,谈得来的朋友,有变化的生活,鲜花、应酬、电话铃声。并不过分的愿望在乱世中却成为遥远的梦。张爱玲感叹道:“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不幸的是,当乱世过去,在太平世界里,她们果真变得寄人篱下了,一语成谶!张爱玲漂泊海外,想来那中国风的房仍然在她的梦中。苏青命运坎坷,曾身陷囹圄,爱热闹的苏青晚年贫病交加,更深地体会了世态人情,在寂寞凄苦中走完了她的一生。
遥远的盛世不可得,就及时地把握当下的人生。难得的是苏青这个别样的女人还能将自己有限的温暖施之于人。她独立支撑家庭,逃难起来,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她总是兴兴头头地生活,她像一个小火炉,张爱玲也从她那里得到了温暖。乱世中,广大的寒冷中,那微温的火炉更让人难忘与珍惜。灯火,是张爱玲作品中常用的意象。微弱的灯火被无边的黑暗所包围,这一点光亮给予人短暂的温暖,它本身也是不确定的。这篇文章中几次写到灯火意象,皆真实而深刻地传达了张爱玲身处乱世中的人生感悟,饱含着深刻的悲剧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