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再版的话》评析
(2015-08-25 17:5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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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散文评析自序文 |
分类: 话说张爱玲 |
《〈传奇〉再版的话》评析
宋家宏
这是一篇别致的自序文,她从未给别人写过序,却给自己的作品写过几篇自序、说明一类的文字,这类文字仍然有鲜明的散文特征,说的还是艺术与人生。
张爱玲在文章中鲜明而生动地表达了自己的末日情怀。由书的出版引出“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的个人焦虑,个人的焦虑与“时代的破坏”、“文明都要成为过去”联系起来,构成“惘惘的威胁”,形成了张爱玲独特的末日情怀。末日情怀是理解张爱玲思想情感、小说、散文的一把重要的钥匙。
她不是从理性出发推导出这一重要思想,而是由感性而起,看蹦蹦戏,产生了原始洪荒的联想,“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蛮荒世界到来,飞沙走石的黄昏,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最简单的生存。人类的文明又回到了兽性的圈子,饮食男女的放纵变得理所当然,花旦所饰荡妇的模样“象一头兽”,回答官员的询问,她为自己的放纵开脱:“大人哪!谁家的灶门不生火?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然而,观众喝彩了,文明消失,只有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
张爱玲所描述的文明毁灭的体验与想象,基于她所经历的十八天的“香港战争”,以及她所处的“乱世”。读这篇文章要与她的另一篇散文《烬余录》结合起来。张爱玲亲历了港战中因生命的脆弱带来的原始的恐惧、颤栗与绝望,体验了人类的文明不足以抵御连天的炮火、人性中的黑暗。废墟意象反复出现在她的散文、小说中,断瓦颓垣或断壁颓垣、人在毁坏的墙下,《烬余录》、《倾城之恋》以及本文都出现了这一废墟意象,隐含了文明的毁灭,“烬余”的废墟是曾经的文明,是文明的见证,也是绝望与空虚的物质载体,是“荒凉”的具象化。在张爱玲的感受中,文明的毁灭已经不是遥远的将来,“从前以为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末日情怀来自亲历的战争,也来自西方文化的影响,她在本文中提到了著有《时间机器》的英国科幻小说家威尔斯,他同时也是历史预言家,这方面著有《未来世界》,他认为人类文明自己制造了野蛮,人类的进化将导致退化。张爱玲接受了他的文明与野蛮二元对立、文明将毁灭的思想,基于现实的不可理喻,强化了她对未来的悲观联想,末日情怀。失去未来,是张爱玲的一个精神特质,又与她的失落者心态密切相关。
末日情怀并未导致张爱玲作宗教的沉思,说到底她还是一个中国人,思维习惯与传统文化没有将她推向宗教沉思,她关注的仍然是“现世”。她更重视的是在“末日”威胁下现实社会中人的心理反应和行为特征,包括她自己的。“出名要趁早呀!”“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迫不及待的急切。想起她在炮火中看书的经历,“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惘惘的威胁”实在是传神之语,巨大而又模糊不清,近在咫尺而无能为力,使人感到渺小而张惶失措。抓住当下人生的“生趣”,各人就近求得个人的平安,成为末日之下的普遍心理。张爱玲因文学创作的成功,她感觉到了“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还是”、“应当”这样的用语,说明她深知这快乐的短暂、不确定。
尽情领受生活的艺术,体验生的乐趣,——这一切都要快!否则,来不及了。这就是张爱玲对时代与人生的感受与行为。
张爱玲从开篇的对当下的关注,自己作品出版的内心感受,到因蹦蹦戏而产生的末日情怀,升化为形而上的感受,再到文章结束重新回到现实,现实处于末日情怀的笼罩之下。蹦蹦戏与她的书籍的出版,表面上似乎各不相干,文笔信马由缰,却有深刻的内在联系,要解读张爱玲,必读本文。
包括“震慑”了张爱玲的封面图案,实际上是对作品的象征、隐喻,是开启张爱玲小说世界人物心理特质的钥匙。她不惜用文字对炎樱所绘图案作解释,这个图案是“时代”与“人”的象征。“黑压压涌起的潮头”就是那“仓促的”“在破坏中”的“时代”,人就是那被抛弃了的形态各异的浪花。被时代所抛弃的人们无可奈何,即冲突又依存,相互间的关系充满了荒谬感。在这一“末日”背景之上,人们感到空虚和无聊,孤独感和自卑感成为张爱玲小说人物的普遍的心理特质。
附录:
《传奇》再版的话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①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谈谈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隐身人》等科学幻想和社会预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