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问题关乎批评与研究的学术分野
(2015-03-15 08:5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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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特征文学批评学术体制 |
分类: 文学评论 |
博主按:这是去年冬天在李森先生主持的“中华文化复兴论坛”上的发言,其主要内容则是我近年来对文艺评论本体的思考,在一些文章中已经多次说过,强调批评与研究的学术分野,厘清各自的范围,让文艺批评突显特征,写作者更具自觉意识,使其影响力显现。
文体问题关乎批评与研究的学术分野
宋家宏
今天听了一天关于批评文体问题的讨论,并且主要讲的是诗歌的批评文体,这在我的经历里是很少的,我关注小说更多一些。很有启发!特别是有一些面对面的争鸣,这在我参加的各种研讨会中也是少见的,很有意义。因为得到邀请通知比较晚,没有来得及准备发言稿,只好即兴说说了。
早上沈奇先生发言时第一句话就说到2012年《文艺争鸣》对文学批评的关注。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我看了几篇文章,就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从一些更常识的角度来分析批评的问题出在哪了?后来我也写了一篇文章过去,标题就叫《批评,还是研究?》,后来发在了八月号。我觉得批评和研究是有学术分野的。学院派里有很多文章之所以饱受诟病,或者说对文学创作没起什么作用,实际上是因为很多文章是用研究的方法去做了批评,用研究的文字去写了批评。那么,批评和研究的区别到底在哪里?究竟有哪些维度来确认批评和研究的分野?我那篇文章主要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其中就涉及到文体的问题了。
我觉得批评是一个中介,它介于创作与研究的中间;它既要有感性,同时要有理性,它和研究是不一样的。同时它还是把作家作品和读者沟通的一个桥梁。那么这里就涉及很多问题,比如说批评的文体怎么呈现?我们回到鲁迅那里去。鲁迅的《汉文学史纲》和《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属于研究,但《<二月>小引》《徐懋庸作<打杂集>序》《白莽作<孩儿塔>序》等一系列文章就是批评。我们把鲁迅这两类文章放到一起,文体明显是不一样的。仅从文字上看,《中国小说史略》用的是浅近的文言文,而批评文章用的是鲁迅风格的白话文。当然文体的问题不仅仅是个文字的问题。鲁迅自己很清楚,他写这些批评文章是为什么,他心里有读者定位,他是写给作家和普通读者看的。他当年写那些批评文字是要向文坛、向读者推介那些青年作家。我们现在高校里头很多文章的读者定位是模糊的。那么批评的读者定位是什么?一个是普通读者,另一个是作家、诗人;而研究的读者定位应该是专家、学者,现在你把做研究的方式拿来写批评,作家为什么要去看你这个东西?普通读者为什么要去看你的这个东西?你引用了很多中外的东西,以势吓人,好像你很有学问,很有理论,作家和普通读者都被你吓跑了。但是你的定位首先就错了,所以这个文章就无效。
对理论的应用也有一个套用和化用的区分。王国维也走过这个路,就是从套用到化用。王国维做《红楼梦》研究的时候,是用他刚刚接触不久的西方的悲剧理论来解读《红楼梦》。他是把《红楼梦》当作材料来印证已经被他认为是正确的西方悲剧理论,这是他的套用时期。高校里头很多文章现在就停留在套用阶段。他把鲜活的文艺作品先杀死,然后把它当做材料扔到那个他认为已经是绝对正确的理论中,然后告诉你这个是心脏,这个是肺,这个是什么。文学艺术自身的生命已经在套用理论的过程中丧失了。到王国维做《离骚》和屈原研究的时候,他就开始过渡了。到了《人间词话》,他就完全进入化用阶段了。什么是化用呢?就是把理论的立场、观点、方法化为他的背景,然后来看问题。《人间词话》的文体是中国式的,但是它的内在体系是西方的。他用西方理论体系的观点和方法,建构了一个中国的词话理论。整部《人间词话》没有引用一句西方哪位圣贤的“宝典”上的话。
在研究和批评这两种文体中,我以为,在研究阶段一定程度的套用是可以容忍的,批评文章里的套用是不可容忍的。你必须是具有了理论的背景,并让理论成为你的眼光,成为你的血液,再去看作品,然后解读作品,从文艺作品的艺术生命整体出发,解读出你的个人感受来,我以为这才是好的批评文章。这就包括了批评文章和研究文章的个性问题。可能在研究的阶段,你的个性会适度消减,但是也不能完全没有个性,在研究文章里也不能完全排除个性,排除主观性;而在批评的领域,一定是要有个性的,一定是要有鲜活的有生命体验的东西在批评文章中,这个文章才是可以让人读下去的。但是我们现在的批评文章、研究文章是抹掉个性的,是抹掉个人生命体验的。而且还要求批评和研究文章做到所谓的客观、公正。天哪,纯客观是不存在的!真正的公正,所谓的客观,只是作为理论的追求,纯客观只存在于无数的主观的接近之中。
我们现在的批评和研究文章里存在很多问题。我以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对批评和研究没有分野,他自己心里是糊涂的,加上更深一层的问题也就是高校体制问题——高校的学术体制是科学体系,它必然导致要求你照科学的那条路去走——所以他就拿高校的那套方式来写批评文章了。就当代文学来说,在高校里,它为什么不太受待见?因为他觉得你不科学。其实真正做当代文学的人是很难完成所谓的“专著”的。他只能把自己沉在当代文学的现场里头,“专注”于文学现场。他能专注于一个有限的范围:诗歌、散文或者戏剧,已经不得了了。现在一年出版长篇小说三千多部,他专注得了吗?这么短的时间,还要他完成一部所谓的学术专著,才给你职称,才给你种种东西,这怎么可能?因此我以为,搞当代文学的人,一年完成一本论文集就不得了了。不应该要求他完成学术专著。搞当代文学批评,“专著”不是他的长项。学术专著应该是研究者来完成的。研究者和现场要保持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可是批评是不能有这种空间距离的,你要沉在现场里,才可能写出来。因此在高校里,做文学批评的人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里:学术体制要求你完成专著。学术论文集在评价体系里根本不算一回事。而你只要是真的搞当代文学批评,搞当下文学批评,你去完成专著,这个专著肯定是有水分的。现在几位当红的批评家,60后的,只有李敬泽在一本本地出版论文集,因为他存在于高校学术评价体系之外,他一直在作协系统。其他的大多数在建构文学史一类的专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体制要求的。所以我说李健吾要是在今天,在云南大学,在任何一所中国大陆的大学,他连副教授都评不上。李健吾这个印象派批评家在中国的传人,“京派”的首席批评家,只有两本论文集,薄薄的《咀华集》和《咀华二集》,在今天的学术评价体系里根本没有他的地位。我们再看周作人,几乎全是单篇论文。《艺术与生活》他自己说“是我唯一的长篇论文集”,以文体论,也如他所言:“文章比较地长,态度也比较地正经”,《自己的园地》、《谈龙集》等从文体上说是随笔了,可是《雨天的书》里他也还在谈文艺问题,就不那么“正经”,用今天的评价体系里的话,就是“没经过严格的学术训练”,但这几本书对五四后的文艺界,同样很有价值。周作人在今天拿这几本书来评副教授、参加高校体制内的各种评奖,对不起!没他的份。鲁迅好在还有《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勉强能评个教授,如此而已。所以很多问题是我们的体制,我们的学术评价体制的问题,而且这个体制在我看来短期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那么我们做当代文学批评的人,只能说忍了吧。我愿意干这个事,我继续干,抛开所有利益;抛不开,只有不干了,只能这样。这个庞大的体制我们能撬动它一丁点吗?我根本看不到撬动它的希望。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