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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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张爱玲
今天是张爱玲的祭日,1995年9月8日,她在大洋彼岸静悄悄地离去。她寂寞地生,寂寞地死,却留下了永不寂寞的文学精品!她永远活在她的作品之中,也永远活在爱她的作品的人心中。
她爱她的国家,却漂泊海外,孤独地逝世于大洋彼岸。以她的聪慧、敏感,她知道,若生活于大陆,她的命运会如何。去国之前,竟与她亲爱的姑姑约定,不再联系!
《中国的日夜》是她的一篇散文,我曾写过短评,未发表。在今天这个祭日发于博客,算是我点燃的一炉香。
《中国的日夜》评析
宋家宏
尽管张爱玲的散文、小说语言常有诗的韵味,有的句子断开了就是诗,尽管她有时也有写诗的冲动,她评诗的文字也很精彩,但张爱玲不是一个诗人,也许,这是因为她对“罗曼谛克”的拒绝。不是诗人的张爱玲在《中国的日夜》这篇散文中却引了她写的两首诗。张爱玲对“国家”、“民族”这些大词历来是敬而远之的,但这篇文章却以“中国的日夜”为题,并在文中表达了她深沉的爱国之情。以诗开头,以诗作结,从落叶的爱写到对中国的爱。
所引《落叶的爱》是一首温馨的诗,与她在小说中表达的基本主题全然不同。张爱玲在小说中经常写的是“人间无爱”,人际关系是无爱的性爱,无情的亲情,但在散文中,与她对生活的基本态度相符,她在寻找着当下的世俗的生活的诗意,生活中的爱。《中国的日夜》所表达的是:走在自己的国土上,我爱这世俗的中国。整篇散文是她在买菜的路上的所见所闻,是她用眼睛用心灵摄下的几组照片。张爱玲是位优秀的电影编剧,电影艺术对她的文学创作有重要的影响,这篇文章就是用电影的艺术手法构成的作品。细读文章,你会发现,这是一组平行的长镜头,内有推拉摇移,各自构成中景、近景与特写,各组镜头的内容各不相干,但组合起来,蒙太奇语言告诉了你:这就是可爱的中国。
开始的镜头突出其衣着,无论是摇摇摆摆走路的小孩,还是穿蓝布大衫的路人,深暗的油污,醒目的补钉,贫穷一览无余,“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接上卖桔的人,突出其声音及表情,笑嘻嘻张开大嘴吃喝着,狡猾而可爱的苦哈哈。化缘的道士有着大把荒芜的时间,他一次一次跪倒,前景茫然。肉店外面来了个女人,张爱玲用几个特写,突出她的细节,把这个女人的身世与灵魂都写活了。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口镶金牙,破旧的羊皮袖口,指头上的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尤其是肉店学徒对她不理不采的态度,——这是一个衰年的娼妓。向亲戚愤愤地数落小姑不是的肉店老板娘,这一切皆是最日常的街景,最日常的中国生活,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像电影中切入主观镜头,作者突然想起一个唱本上的开篇,勾联起历史的中国,使蒙太奇语言有了深度。壮丽的中国在汉唐,此时已成为遥远的梦,谯楼初鼓定天下,三鼓更凄凉,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此时,乱世的中国已变得凄凉。
然而,这还是我们的中国,我们必须直面的中国。“中国”是一个大词,它常常与“伟大”联系在一起,雄伟、壮丽、悠久,还有悲壮的苦难,此类文章我们读得太多太多,我们很少读到一个世俗的、日常的、没有隐喻的,普通市民生存于斯、感受于斯的中国,张爱玲在这篇散文中给了我们这样一个中国。爱一个伟大的中国是应该而且容易的,爱一个日常的世俗的中国却是更深沉更切实的爱。这篇文章中,张爱玲说:“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她说:“多数的年青人爱中国而不知道他们所爱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无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理想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抽一口凉气,把心渐渐冷了。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祟拜着神圣的祖国。那么,索性看个仔细吧!……有了惊讶与眩异,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爱。”她对索性看了个仔细的中国也仍然有切实的爱,这种爱是靠得住的爱。在《诗与胡说》一文中她又说到:“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么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舍不得中国的张爱玲最终漂泊海外四十余载,造化常常作弄人!
附张爱玲散文
中国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地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过头去看了个究竟。以后就写了这个——
落叶的爱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哗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一个卖桔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刚!伙颐!一百只洋贱末贱咧!”这歌声我在楼上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跳,不大能够相信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黄黄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像摩登女人的两个小鬈叠在一起。黄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的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抽长条子的摸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简,“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地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个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心,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么跟在他后面看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篮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摺叠悬挂;顶上的一撮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茎一茎粗得像小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根蓝布条,便于提携。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身关系的,“心连手,手连心”。
肉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妓吧,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撂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点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她口镶金牙,黑绸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纷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会,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袋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地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可以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她眼睛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的茫茫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要勿)去讲伊(口老)……”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依阿哥囤两块肉皮依也搭伊去卖卖脱!”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一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旬口气很大,我非常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瓷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莱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在书桌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地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改之后成为这样:——

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
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收入《传奇》增订本,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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