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诗人从大地上长起来
(2011-06-30 07:3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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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积馀堂札记 |
五月,在延安干部学院学习,顺便见了老朋友,诗人成路。并约了刘江等作家朋友,往北边的安塞县走了走,看了看久违的陕北地貌、窑洞村落和剪纸艺术。晚上安静的时候,我就读成路的诗。成路的诗,逐渐地和我这些年所走过的北方大地相呼应,成为一种奇特的脚注,或者说,成路的诗歌,唤醒了我的地理记忆,同时,他以诗歌的方式,加深了我对脚下的土地和自身所在的文明的理解。
成路的诗的题材,大都取材于北纬35度到45度之间的范围。这个范围,我们可以看到从北京、内蒙到青海、新疆的辽阔的一条北方的脊骨线,核心的部分,自然是黄河流域,陕北高原和西北大漠。在这个广大的、中华民族发祥和与各个游牧民族交融的地区,成路展开了他诗歌的光辉灿烂的写作风景。比如:
《白 城 子》
云被流放,鸟被流放,大风被流放
我一双小手握紧太阳。
城和城中的瓦当,为眼睛存在。眼睛杀死时间。
苍白的粘土。苍白的石英。苍白的石灰。
我骑隅墩马面,策城扬鞭,追赶肥美的水草
鹿群恣意的奔跑声爬进耳门,在城池以外。
许多人走了。
太阳劝我与王对坐,马背,奶酪,稷神
和三枚扶桑树的叶子落了。灵气让我看见
马蹄踏着钾。箭镞吻着骨。
青稞的光亮在醉酒的夜晚燃化成灰,白了城。
我带着诗歌而来。歌谣1500年了,站在晴空之上。
席地而坐,我看见了走动的城,我庆幸。
赫连氏说:时空是一匹驹,她是你的。
净洁的谷物拱破壳萌芽,和二十四节气和手掌衔接疆域。
海子出走了。王,儿子的争吵出走了。
我和驹并排立着,静心听
墙体的深处发出江山和美人的絮絮叨叨声。
此时,我是一根拴驹的石柱。
在这首诗里,历史,时间,风景和人的心像,是那么精确和完美地成为一体,成为了诗歌的黄金般的铸造。诗里面的“我”,此时外化为每一个人,是你,是我,是我们所有的人,大家一起经历其中的时空岁月的洗练并获得大美而不言。
于是,成路的诗向西,向北,向东,惟独不向南:
《新嫁娘的头巾掠过我的眼睑》
我和藏族的新嫁娘一起看雪山上行走的阳光
背靠青海湖,湖岸旁啃盐的羊只
新嫁娘的头巾
随着风的节奏一下、两下地拍打我的面颊
阴云的推动使阳光从东向西
向山的谷凹处跌落
我象征地伸出手去垫山谷
也想把阴云锁定
可我不能向新嫁娘说出这样的秘密
只能把头向她再偏偏
新嫁娘的头巾掠过我的眼睑似铺展的旗帜
招引青海湖呼啸的浪和搏击的鸟群
阳光泛红
像灶膛的火焰把雪山烧融
《柳湾墓地的记号》
我聚成斗的手显然是小了
不能把湟水抬高
不能把柳湾①陶器上的孩子带走
那就枕着山脊
躺下,在上古的公共墓地里
和某个墓穴对齐
幻想条纹的陶瓶,鱼纹的陶瓮
墨红相间娃娃纹的陶钵
贴着我的脑顶和脚心
这样子我就走进了一个氏族的内部
烧煮奔兽
也可以拿起颜料把自己临摹在陶壁上
后来,或者现在
我被上升的地气带走
①
成路当过兵,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打过仗,因此,他的诗歌带有着更加阔大的、超越了生死的气象。他说:“上辈人说:肉身是一条装灵魂的袋子,死亡仅仅是把肉身放置在泥土里给灵魂升天储备的精气。天上没有去过,但肯定好,因为人人向往,因为距离太阳近。
艾略特赞誉优秀诗人的词语是:下地狱的能力。其实地狱和天堂之间的距离是一个人的高度,人做导体使天地相通。大地的品质是生长,诗人只有获得了这一本源的、优秀的品质,感应、理解后,借用根的动力完成自己的精神姿态,灵魂观念,实现具有根柢的诗歌创作。这是一条充满锋刃的秘密通道,需要宗教性、奴隶性的虔诚,如同纤夫拉搁浅在河滩的船只一样充满力量和勇气,背负着精神的纤绳,用生命自身尊敬诗歌。在我的生命中,南线战争的经历浸淫着我的灵魂,是在后来的年份里我的灵与魂纠斗的全部,斗争尖锐,有时候自己也颤栗,结果简洁、犀利地呈现了大地性品质的信仰,这也是我诗歌建构的初始源。”因此,建立功业,超越死亡的威胁,成为了他的大地和历史诗篇打量的视线:
西夏王陵①
把自己送给眼睛和喉咙
这样翻越山岗,这样踏遍平原
就容易了
眼睛和喉咙
肯定和大鸟的翅膀在一起
在这里,
我其实没有翻越山岗的欲望
我其实没有踏遍平原的欲望
眼睛和喉咙
掠夺我的肉体是在西夏王的陵地
王地,收容定力坚硬的灵魂
流放定力坚硬的灵魂
连同骨殖
大鸟的翅膀是财富
无边的广大就是在他的影子下辽阔
我把自己的骨头打磨成一苗针
缝合陵墓里的城池和商铺
和银元
对了,缝合的针线在辽阔之上
是王土,是王朝
① 位于银川市西的贺兰山东麓,是西夏王朝的皇家陵寝。
贺兰山①
请求双手,拿起铜质的笤帚
清扫河床和岩石
我知道,这是用老底气
把祖谕从石头上、陶盆上、瓷碗上
搬下来,归还给打结的绳子
我们肉身上的织锦和纽扣
经过山林的路途时,和着草料自焚
这是在督促
石头赶快涅槃啊
把锁在岩石上的太阳②放回到天上
如果说,河床和岩石因此孤寂
我们抱回狼,抱回豺
当然,我们在自己的胸骨里
点燃大火
我们的灰烬顺河流去,或者挨着岩石站立
① 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北山岭。
② 意指贺兰山太阳神岩画。
地理概念下的诗意提取,使成路的诗获得了比一般意义的抒情诗人更加厚重的内容,使他成为了地域文化诗人和在路上思想的诗人。同时,在语言的锤炼上,成路表现出对现代汉语的精确把握。诗歌是语言中的最高艺术,诗就是语言中的黄金,必须要经过千锤百炼。而成路不仅善于提取文化和自然景观符号来入诗,而且还在汉语的精微性上,有着杰出的表现:
《海子》
向着正午的日头
去,看海子
大草
与明亮的海子结伴
在自由行走
野鸭子,一支清点花和草的队伍
固执地守望露珠
从她们栖息的云朵开始
明亮呵,大草的眼睛
在黄金的光芒中
拔起了营寨
九十九个海子
被我和伙计们的喧哗声
吓跑了
此刻仅仅一阵简单的风吹过
石头凶猛地扑上额头
——巴音锡勒大草原
眼睛走散了
如果说上面这首诗带有精确、精致和精微的语言特点,那么,《母水》可以说是成路的集大成之作。这首长诗,集中地体现了呈露的美学追求和语言特点,以及他的文化素养和歌唱的理由:对母体记忆,对母水的赞美。人,生长在大地上,人不能忘记自己的来源。人被奶水养活,被母水滋养。成路的《母水》显然是另外一种关于黄河的赞美诗,但他的表达,却具有着更加有力度的呈现。和一般意义上的浪漫主义的赞美诗不一样,成路的这首诗不仅描述了黄河的风景,同时,所有的意象都经过了他内心的处理,使全篇变得陌生化效果非常明显,语言的短节奏,使诗歌带有经过了克制的咆哮和精练的特点。由此,成路真正地成熟为一个汉语优秀诗人了。
我引用第一节作为大家欣赏的一个片段:
《母 水》
我看见,我的第一代族长
持着火团把混沌烧融成河
水,在巴颜喀拉北山的雪崩涧没有节制地奔涌
姊妹的歌谣和兄弟的号子
漫溢、传颂
飞翔的豹①,陈展开翅翼
温暖巴颜喀拉雪山弥合时淌下的水
还有鲤鱼,还有沙子
巴颜喀拉雪线下向南隆起的原
相信土,相信石头
他们,和飞豹破腹点灯
这是光亮的祭祀
照看着河水和风群
入口
鲤鱼,或者是墨绿或者是鲜红
在灯柱下
潜游
而风群的轰鸣
此刻正在聚集
向南向北
“抬起头,鱼和风抬起头
大水的秩序已经在一扇宫门开启”
飞豹说
是啊,我把耳朵贴在土地上
让灵魂沿着水的流向
和以前,和未知一起流动
① 河神庙的僧人说,飞豹,是黄河上有法度的精灵。
1
河口①上的旗杆,一对铁铸的旗杆
依着祖母的孕光
摇响陶钵上的提环
这水质的声响
陪伴着我的姊妹,仰面的姊妹
用绿血缝合沉船的帆
这水质的声响
让我的兄弟把五月的甘草和盐巴
敷在旷野上,煮沸黄河夹裹的冰
而祖母,在静默的仪式场
取出口中的籽粒
和地脉,和我的血脉收集根茎的力量
① 内蒙古克托克县河口镇是黄河上中游的分界点,从此,黄河开始逐渐进入蒙、秦、晋峡谷段。
成路写《母水》,达到了让人惊奇的高度。这是因为他有着鲜明的创作自觉。他自己解释说:“母水,纬度高地——西部,是名词,也是华夏族精神和文化象征的黄河、长江、澜沧江的江河源。换言之,西部是一个民族根脉图腾的圣地。在这里我想叙说的是我自己的黄河。二零零七年夏,我孤身行走了内蒙古乌梁素海至陕西韩城龙门段的黄河从河套地区进入蒙秦晋峡谷段。行走中,眼睛看见的现场和物象,自然地放置到黄河的各部让其归位,使其完整。这样,黄河的凶、顺,我看做是一个生命体的本能反应,‘他’是没有隐喻的。我拒绝了表述气势的形容词,使诗歌和黄河像我一样是自然的本身,可生,可亡——在生和亡之间存活就足够了。这章诗是黄河的自然材料,雄性的成分居多。这样我确认一个事实,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我们的父亲河是哪条呢?我在诗歌里把黄河指证为一条母亲和父亲共同属性的河流。这里我用五个梦——天意的梦做钉子把诗歌材料钉起来,靠近母源,靠近父源。其实,我还是在面具里,还是在混沌里。也许是《母水》的本身需要,我在写作过程中阅读史书和地理志,从而丰富我的幻念形象,把这些形象放任给语言,和情感、理想达成了一种并行的关系,展开了思想行为,即意象语言的表达而产生的思想。我还需强调,幻念形象是在文化史的框架里完成。”
成路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诗人一样。他写作的题材广泛,有力度、广度和深度,是当代十分优秀的地域文化和语言派诗人,也是生命体验型的诗人,更是思想的诗人,智性的诗人和大地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