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文化源头的大风歌(三)
(2009-01-13 22: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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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分蘖成路刘全德积馀堂文化 |
分类: 母水 |
通向文化源头的大风歌(三)
祈神与家园
把《白光》和《时间的王朝》这两章并置分析,是考虑到诗人当时的行踪都滞留于古西夏王朝的地面这一点。首先,我注意到两个系列的诗歌共存着人称上的对立(“我们”——“他们”,“我”——“你”),其中的对峙、紧张语调是有意味的,指示出祈神主题。可以认为,这是另一个意象序列的创造方式。其次,祈神主题能够成立,还因为它呈现出丰富的远古文化遗留。
祈神的起因源自西夏王陵这一历史现场带给诗人的震撼:“眼睛和喉咙/掠夺我的肉体在西夏王的陵地。”这种震撼显然产生了为一段历史招魂的欲求:“我把自己的骨头打磨成一苗针/缝合陵墓里的城池和商铺/和银元。”招魂的旨归颇具文化溯源意味,那就是复活这段历史蕴含的昂扬气质,把现实生命的卑琐状况照亮,使之广大、辽阔、坚强。“把祖谕从石头上、陶盆上、瓷碗上/搬下来,归还给打结的绳子。”“石头赶快涅槃啊/把锁在岩石上的太阳放回到天上。”“那样,海东青,海东青/你也扑进打开的灵魂,打开的胸膛里。”祈神最鲜明的外显方式是歌唱颂歌:“巫师啊,你们站列成唱诗班/把落地的松树叶托在手心/合唱/——为山腰上的水泉献词/——为水泉流淌成一条大河献词。”祈神工具则十分繁多,如:石头、风、叶子、夜晚、箭簇和毒药、卜骨、狼、鹿、鹰、铜镜、血、辫发、山岩、树木、牛羊胛骨、艾草灵芝、碎瓷、生铁、铜铃、灯、羊皮囊、酒碗,当然,还有朗诵词和热泪。
最不能忽略的一点是,《母水》所编结的社会意象序列和自然意象序列在此时从大地意象中分裂出去,大地意象一中生二,并且两个分出去的意象序列从此开始独立诉说,构造成相对稳定的次一级编码世界。仅拿前者来说,就有巫师、占卜师、铸造师、铁匠、木匠、人子、人母等二十个人物名称。
在人称上,这些人物主客合一,既是“他们”,又是“我们”,既是“我”,又是“你”,从而克服了表达方式上过于整齐划一的危机。两种人称的共用关系、对立关系、转换关系的存在,使意象化抒情语言具备叙事职能。而普通情况下的史诗性创作,是划定两个处于对立面的社会阵营,在这个社会性的外在对立消解后,从胜利者一方走出一个代言人,他是评述民族历史和渊源的惟一讲道人。叙述的张力,则存在于社会角色、社会阵营原先已完成的较量。《荷马史诗》、《格萨尔王传》、《荒原》……基本都是这一模式。用人称转换来完成史诗规模的现代诗歌写作,成路可能是始作俑者。成功与否可以另说,仅此勇气就令人刮目相看。
这种人称上的分分合合,均在同一意象系统内进行,因而产生巨大的隐喻张力:历史上的他们,就是今天的我们;历史的我们,也必将是未来的一群他们;一个王朝在历史深处隐去,而历史的活力和精神素质却可以不断流转,如同那条古老又常新的河流。这是祈神主题透出的历史感。
由于主题的统一性,下面还将把第四章《安葬河神的水域》和第五章《边墙连接的灶火》合而论之。“家园意象”在这两章诗歌中超越具体诗行的束缚,上升为统摄力极强的中心主题。第四章共有9首,从第4首开始,从神的祭拜回归到生活现场,把“大”的追踪拉回“风”的情状,两个风格要素在短暂分离后,又在更高水平线上粘结为农业文明的颂歌,从西夏王陵的历史断裂带复归于大河支脉——北洛河两岸凡常的农事活动。
“用力,我们用力把遮蔽眼睛的黑暗搬走/在实在之上粉碎洛河的浮冰。”“这就要我们把自己头颅的影子/藏在布袋里,使阳光布满万物的每一个角落/从容地收留冒尖的芽子。”阳光分蘖出的光辉,提醒人恢复真实的感性的生活。人类主动捕捉大地上的实物,使之盛开,像山峦上盛开阳光,像山花上盛开火焰。人,已经历神光沐浴,重归大地,成为知道感恩的新人,获得全新的生命觉解。自然本能里原始的敬畏感升华为社会性精神生活里的觉悟,原本平凡的事、物、境都取得全新眼光的观照。“葵花的手势,在旷地里索要石头避不开的秘密/发亮的窗口只待水源和天堂。”天堂,能从窗外沿着一丛葵花进入梦醒后的房间。“我们,拿洛河作酬金/让养羊的土
完成从神的现场向人的现场复归的,是《安葬河神的水域》中这首诗:《我们简约成山、河的记忆》,社会序列的“家园意象”以这首诗打头展开,大地袒露它诗意盎然的人间场景。“回到田野,我们和竖立的铡刃/和储满的气力奢侈地生长。”“我们服侍辽阔的手落实到基本的草料上/牛,马的嘴唇是单纯的一个物。”在此,庄稼、牛马与人在共同受到土地养育、呵护意义上是同类,进而,实现了大地上物性的平等。每一事物都具备与人类的新的联系:“顺风的秸秆燃起火焰,场上的粮食进了磨坊/嫂子怀抱根须,等待冬天的分娩/我们观察天空盘坐在嫂子的轿子里幸福地分娩。”
粮食、笮麦花、院落、犁铧、青苔、旧瓷瓶、灶火、红公鸡、旧玩具、门闩等事物,之所以能有巨大而充沛的精神风味,地域文化物之所以能走出“风”的局限性,获致广远深奥的意蕴,均与“家园意象”的重新发现重新阐释有关。“风”物之大,大在浑融的精神视野,大在主体自觉的境界营造。比如《河神的院落》这首,“收回来,我们把眼睛的光芒收回到院落/割草,割掩盖了祭坛的荒草。”“那就把这座院落放置进日常生活的样式里/荒芜,坍塌。”只要由天空回归大地,由农业文化的神话源头回归到日常情态,就实际上重新定义了大地上的生死枯荣:在含蕴充沛理性的新的感性生活里,人类已是本真的一个精神物。
“和山岗一道,我们用太阳馈赠的金子/月亮馈赠的银子收买孤独,孤独出走祭坛和谁相处。”隐隐的不安的语气,泛起祭祀时代终结后的空虚感,但这空虚却是充实、广大之后的一时喟叹而已,并不伤怀。这是农业文明的后裔们,用另一种优雅的方式(诗语)缅怀既往的神性时代的光荣。“我们在心口生长出胚芽/失却的文字在胚芽的脉管里苏醒/弥补山岗的空洞,弥补白莲花凋零的花朵。”家园中的万物,已足够安放一颗躁动的心。边城中曾饱吮血液的兵戈,经过捶打,烧融成深深插进土里的犁铧,灶火已与昔日的边墙共燃:“兄长把储藏庄稼的仓库挖掘在了边墙上/十个兄弟娶回了十房妻子,十座灶台挖掘在了边墙上/十家的灶火燃旺了,燃旺了。”喜悦确实压倒喟叹,回归后的心灵在灶火熊熊烛天的烈焰里获得涅槃的安宁。
这些诗句中的景象表达的不是想象,至少不是完全在想象。只有稍微熟悉这里地理、历史景观,才能明白这些想象的来源。这是写给陕北横山(亦称白玉山,东西走向的大山系)和与之交界的南北走向的子午岭山脉的一章回顾。两山交界处,冷兵器战争频繁上演,兵戈确曾“饱吮血液”。历史上,汉族、匈奴、党项(后来的羌族)、蒙古族,都必须越过此地才能进入对方疆界壮大自己。占据子午岭,控制横山山脉,可以北指草原,西向河套走廊,南入秦晋,东略中原。古代历史上,西夏王元昊由此出发占据河套地区,建立西夏国;匈奴犯汉,屡屡在这里寻到突破口,最终促成西汉崩溃。新兴的汉族政权东汉王朝对此地的乱象始终无可奈何,窦固、窦宪的远征虽然迫使匈奴瓦解,但地理如此,多民族生息关系如此,无法维持长期的和平。连一代雄主秦始皇都只能想出筑路平险的主意(秦直道遗迹至今宛在,沿子午岭进山,越甘、蒙交界处,直指阴山脚下,以制事变),他辈可想而知。在这战事多发之地,能种庄稼就意味着平和,能安居于院落“收留冒尖的芽子”,“把天狗养育在人间”,让“谷子、桃子点亮灯盏”、“服侍辽阔的手落实到基本的草料上”、“场上的粮食进了磨坊”,“把储藏庄稼的仓库挖掘在了边墙上,”不是极大的梦想吗?
本章诗歌里,先民们一再做着的其实是一个奢侈的梦:让河神与院落溶解在一起。河神是诗人自己,是被祈祷者(神物)向祈祷者(先民)的观望和关怀。河神还是“祖母“(先民)变形后的词根,是大河文明的新特征的隐喻。大河两岸热烈地展开农事进程,全是因为农业文化的吸引力不可抗拒。持续性极强的作物生产、长时期的和平定居、稳固的文化心理、共同语言的发展、繁盛的人口,莫不是农业文化的魅力。事实上,河神子民们的流浪生涯在一个诗意的梦里才被结束,美妙的安宁的前景灶火一般燃旺,边墙下的血腥恍如隔世。“河神”只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再也不必无奈而费力地收容一切家园倾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