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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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像煞有介事地生活 |
乡间的生活,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课。由此见识了稻田瓜棚油菜花,还有耕地或收割的场景,抚摸了水牛的弯角,布谷的鸟的叫声是多少有趣啊!羊是弱势动物,但也会拿笋尖般的小角顶人。赤脚的孩子每人牵一只羊出去寻草吃,他们见我走近就放羊过来,我看到羊一低头就没命地逃。大白鹅是王羲之的最爱,但这厮也会欺生,三五成群地作闲聊状,见我走过,且目露怯色,就拍打着翅膀包抄过来,啄我的屁股。黄毛小鸭煞是可爱,但我用小石子丢它们,待会邻居老太太就扭着一双小脚,倒提着死鸭仔来找妈妈赔钱。人性难道真有欺软怕硬的一面?
乡下的日子宁静淡泊,却也有惊心动魄的时候。有一次我从厨房出来回卧房,头顶上突然一阵异响,一团黑呼呼的东西差不多擦着我的鼻尖重重摔下,啪的一声惊天动地。低头看,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乌梢蛇紧紧地缠住一只肥硕的老鼠。我哆嗦着逃回客堂,当晚发高烧说胡话,躺了整整三天。娘娘(祖母)忧心忡忡地对妈妈说:蛇盘老虫是凶象,你爹的病恐怕难好了。
迷信也不是没有道理,爷爷的身体果真一天比一天差。娘娘请人砍掉了柴屋旁边的桃树,又请了道士来念咒驱鬼。留了几茎鼠须的老道士在爷爷的卧房里忙过一阵后又冲到我睡的床边,拿竹丝帚往我身上乱扫一阵,还含了一口水喷在我脸上。这让我恶心并恐惧,从此恨死了道士。但是爷爷去世后,我们还请了一班道士来做法事,光是加饭酒就被他们吃光四五坛,香烟也送了满满一篮。
爷爷大概也算得上乡绅了,他早年在浙江海关做过事,阔过一阵子,沈家台门里的好几进房子过去都是我们的。海关的生意停掉后就在家里闲居,靠父亲和叔父供养。他人缘极好,乡里乡亲对他敬重有加,当然写信、写春联、断家务事之类的事情也要请他出门。我跟他出去逛,经常有老人在路边站停,跟他说几句话,顺便夸我几句。
十年前我回故乡,家乡父老跟我说起老人家还是肃然起敬。
爷爷在家读书,写字,也要赌钱,人家乐意叫他打牌,因为他一上桌就打瞌睡,一副牌结束人家就推推他:“大生哥(爷爷的小名),好付铜钿了。”爷爷一惊,慌忙抹去口角的流涎,数钱。
吃了晚饭,我喜欢跟着妈妈在台门口的河边乘凉,风贴着河面吹来,十分凉爽。还有风景可看,乡里的汉子背靠晚霞,赤膊坐在石桥上,一大碗糙米饭堆得尖尖的,托碗的手再夹一叶霉干菜,扒口饭,低头咬一口菜梗。看人家摸螺蛳也是蛮有趣的,才比我大一点的孩子结了伴,争先恐后地从桥上跳下,他们潜入后就不见了动静,很让人揪心,但又在我绝望时突然像小白龙一样从浪花中窜起,将鼓鼓一拳的螺蛳扔在河埠头上的竹篓里,晚上就是一家人的下饭了。他们在桥上吮着螺蛳,将壳再吐回河里,扑嗵扑嗵的声音很是悦耳。
现在,老家河水是黑的,早就没有螺蛳了。
隔三差五地,我跟妈妈去镇上买菜,我紧挨着混漉漉的船帮,将小手伸进水里,掬起一道道水花。乌篷船经过竹簖的时候有惊无险,哗地一下,船又进入新地界。马车、酒家、布店、破庙,醉酒的男人和出嫁的新娘,喧嚣的街市永远有生动的风景。
故乡是记忆的底色,是感情的酵母,是根。但是,现在的孩子似乎没有故乡了。他们的籍贯上填着“浙江”或“安徽”两字,却永远回不去度假了。他们看不到原生态的农村,闻不到牛粪与稻谷的气息,没有瓜田李下的感觉。他们不会游泳也缺乏对空间的准确判断,所以每年暑假期间都有溺水或坠楼的噩耗让人唏嘘。
西谚说:野菜是没有故乡的。本意指野菜有落地生根的旺盛生命力,但我们的孩子没有故乡,也不是野菜,他们是温室里靠营养液拔高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