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甲鱼的何老四

一开始我还以为大家叫他“何老师”，其实是“何老四”。不过在家里他并非排行老四，他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尹家村后，与村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在家里做紫砂壶，前店后工场的格局，每天做，每天卖。这些年紫砂壶行情看涨，村民做的紫砂壶只要看得上眼，三五百元一把总是要卖的，故而何老四的姐姐吃喝不愁，每年与姐夫出国旅游一次，回来时大包小包，满面红光。何老四去看望他姐姐，村里的人都对何老四说：“你也来做茶壶吧，凭你的聪明，做几年就成了工艺师啦！”

何老四的笑意中有所不屑，他有不少同学毕业后就去做茶壶了，一元一次方程都解不开的那种人，五六年做下来真的成了工艺师，再混几年说不定又是大师啦。但何老四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外面晃荡。他在读小学三年级时在山上偶遇一位老者，老者在山上采药有三十多年了，须髯飘飘，鹤发童颜，发现何老四有异秉，就收他为徒。从此，何老四每天一早空腹跑到山上去晨练，围着山头跑七圈，满头大汗。到了五年级，跟师傅进入一个溶洞——宜兴多溶洞，善卷、张公都是早年开凿的名胜——练功，师傅让他张开五指去抓石笋。石笋顶端尖圆而有水分，滑溜溜，很难抓，对指力是极大考验。开始十多斤重，屡抓屡脱，半年后能轻轻抓起，然后三十、五十、七十地加，最后一百，也被何老四一把抓死，像一支毛笋一样应声而起。师傅很满意，在重阳节那天将五个徒弟一起叫上山，此时何老四才知道自己还有师兄师弟，他在师兄弟中排老四，所以就叫“何老四”。师傅跟他们说：练功不是目的，只是修为，你们从此要去社会上找一份利国利民也让自己能吃饱穿暖的工作，不要贪图富贵荣华。师傅还说，平时不让你们师兄弟在一起练功，一是因材施教，二是希望你们各自为主，彼此默切神交，不要抱团成势。

徒弟们向师傅叩头告别，各奔东西。

何老四在一家建材厂当工人，埋头苦干，从来不跟人脸红，个别人倚老卖老欺侮他，他也忍了。谁也不知道他练过功。每天披一身灰粉走出厂门，还能哼哼流行歌曲。休息天，他带一把茶壶，背着钓竿出门了。钓鱼是他唯一的业余爱好。

他喜欢在野塘里钓鱼，无论鲫、鳝、鲢、鳜，味道都超鲜。后来他也在人家承包的鱼塘里钓，目标是从邻近河汊钻进塘来的甲鱼。鱼塘里有甲鱼，其他鱼就不得安宁，所以主人家也欢迎他去除害。何老四钓甲鱼有办法，在塘边找一块大石头蹲下，双手虚着掌心拍石头，控制节奏：啪啪，啪啪啪，啪……几分钟过后，远远的水面上起了一圈潋漪，中央露出一个黑点。何老四微微一笑：你这只老甲鱼冒头啦！老子等你半天啦。抓过靠在树上的钓竿，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甩出去，这个过程一般人是看不清的，定神时，钓钩已精准地将甲鱼抓住，被他拖到眼前，提出水面，摘除钓钩后扔进塑料桶里。嗬，青盖白肚的老甲鱼足足有三斤多重，在桶里翻滚，一切已然徒劳。

何老四你钓就钓嘛，为何要拍石头呢？何老四当然有道理啊。旧时，宜兴的女人挤在河塘边洗衣服，有点李白笔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风情，而甲鱼性骚，越老越不正经，听到杵衣声后便悄悄浮出水面偷看新媳妇。呵呵，那堆不小心走光的白花花的奶子啊，就深深地植入甲鱼的遗传因子，代代相传。至今，只要听到杵衣声，甲鱼就晓得有三级片看了。

“你这个骚甲鱼，以为我美眉，错，我是你的死对头。”何老四说。但这一手，别人怎么也学不来，只有他知道甲鱼的秘语。何况何老四的钓钩也很特殊，人家是单钩，他却是立体的，有五根长倒刺的分叉，又像一只手，可伸缩，一旦逮住猎物，你越挣扎，钩子抓得越死。

何老四钓的来甲鱼卖给大户人家，可赚不少钱。宜兴的大户人家就是壶紫砂大师，他们的作坊占地老大了，别墅加花园，大门口悬块匾，叫什么轩啊、斋啊、簃啊，挺高雅的。人家打老远慕名而来，求（不能说买，买字很俗气）一把名家名作，一般由子女出面接待谈价。一口气砸两三百万，买四五把的主，大师才肯亲自出面，泡一壶好茶寒暄几句，银货两讫后留饭。这个时候，请买方吃只野生甲鱼，就显得相当诚心了。所以啦，何老四的甲鱼就相当于大师的面子工程。

何老四一个月可以钓六七只野生甲鱼，补贴家用也蛮不错的。有时某大师临时招待官人，差人来要一只甲鱼，而此刻何老四下班后要洗澡，也要泡壶茶自酌自饮，不肯去，大师也没办法。

有一天下班回家，何老四在自家阳台上喝茶，茶是新炒的阳羡贡茶，好喝，他就更加悠哉游哉了。院子对门邻居的新媳妇刚生了孩子，在院子里喂奶，敞开怀，白花花的奶子直打颤，孩子吮得也欢。媳妇的公公也是紫砂艺人，收了工在院子另一头喝茶，不时将眼光朝媳妇怀里瞟，一只手呢，则在紫砂壶上摸来摸去。何老四知道这壶的款式——倒把西施，整个壶就像西施的乳房，圆润而饱满，壶滴子就是珠玉般的乳头，挺立着。何老四眉毛一扬，笑了，顺手操起钓竿，呼地一下甩出去。这时候，公公的手正巧离开壶滴子去抠鼻子，而钩子正好轻轻落在上面，竹竿一挺，尼龙线一紧，壶滴子就提起来了。越过中间的粉墙，飞来何老四的手心。

哈哈！何老四高兴啊，比钓着百年老甲鱼还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