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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米花响喽……”
小时候,饿不着、冻不着就算幸福日子了,哪有余钱买闲食?话虽这么说,逢年过年的没个零食也怪可怜的。于是,母亲从米缸里舀出一罐米放进竹篮里,再从一个小瓶子里抖出五六粒糖精片放在上面,掏了半天掏出一角钱:“不要丢啦。”
我应了一声,人早就蹿下了楼,转眼又跟小鸟似地飞到了街上。
杀牛公司前有一个摊头,爆炒米花,那老头姓赵,一脸墨黑,连牙齿也是黑的,都是被煤烟熏的。爆米花一定要烧煤,虽有烟,但发火。他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拉风箱,一手摇锅炉。铸铁锅炉是萝卜形的,一头一尾的支在架子上,“萝卜”上该长叶子的地方成了盖子,盖子连着一个圆框,框子边缘戳着一个摇手柄,盖子中间还安着一个气压表,一下子使这个黑铁墨托的家伙显出一种仪表仪器的神秘色彩,其实这个气压表的指针永远指向一个地方,那是聋子的耳朵,纯粹是摆摆样子的。“萝卜”尾巴优美地瘦削下去,使整体形成流线形,但尾部还是很坚固地撑住整个身体。
老赵一手作纵向推拉运动,一手作逆时针旋转运动,两只手要配合得默契并不容易。我试过,一上手就出洋相。老赵每天重复劳动,以一个不变的手势,已经到了靠意念操作的地步了。你看他,摇着摇着打起了瞌睡,口水从他嘴角流出来了,渐渐拉长,最后滴在膝盖上,引起围观孩子的一阵哄笑。他一惊,睁开了眼睛,骂了一声,仿佛要报复别人似的,将“萝卜”的尾巴一翘,再从地上抓起一个麻袋将“萝卜”兜头套住,那只麻袋也是乌漆墨黑的,叫人看着恶心。但老赵不会恶心。他将一条腿死死地踩住“萝卜”,一只手操起一根管子套住盖子上的扣子:“炒米花响喽……”
孩子们早已散开了,将耳朵捂紧。但不是太紧,太紧就没有意思了。所以还能听得见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嘭!”
盖子掀开了,在气流膨胀的一刹那,“萝卜”里的东西被推出来,向着麻袋的黑暗腹部扑去。然后,老赵抓住麻袋的底部两角,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你的篮子里。这个动作,以及老赵的表情,就像变戏法似的。爆炒米花的全部乐趣,也就在这一声巨响以及倒出东西来的一刹那悬念破解。
临近节日,老赵的生意就比平时忙活多了,从早到晚,队伍拖得老长老长。一只只竹篮里,大多坐着一罐头米,上面顶着几粒糖精片。也有爆年糕片的,年糕片须切得极薄,晒得极干,细看之下表面上还有裂纹,有如哥窑的开片。这样的年糕片才爆得大,状如腰子,两头微微翘起,吃口松脆。炒米花是大路货,一把抓了往嘴里塞,没有什么悬念。黄豆也可以爆,爆黄豆吃起来很香,不过多吃要放屁,在课堂里突然一声响屁,就会引起哄堂大笑,叫老师很生气。偶尔也有人爆玉米花的,上海人称玉米为“珍珠米”。每粒“珍珠米”如同一个金箔做的壳,突然之间胀开,绽露了里面的白玉。最牛的是爆大西米。论味道,与爆米花没什么两样,未爆之前也貌不惊人,但爆开后有清水出芙蓉的效果,珠圆玉润,每颗的大小一样,像模子里刻出来一样,有一种工业化的色彩。比大西米更牛的还有,爆通心粉!通心粉在杂粮店里有售,价格昂贵。有人告诉我,这是做意大利烙面的材料,也可以爆。果然,爆通心粉横空出世,独具王者风范。略带褐色的通心粉像一只只自来水管道的弯头,相当好玩,我也吃过这种洋玩意儿,味道不过如此。
年复一年,老赵旋转,推拉,喊“炒米花响喽……”。年复一年,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肤色越来越黑,嘴角的口水拖得越来越长。老赵在家门口摆摊,只在吃饭的时候,由儿子或老婆替他一阵,让他吃了饭,再喝口茶。此外,从早到晚就一直像机器人似地忙活着。天色暗下来了,还有几十只篮头排列在街角,排队的孩子不像白天那样活跃了,他们有点疲乏,惦记的东西也不那么有吸引力了。老赵的喊声也沙哑了,只有耀眼的火苗更加快乐地舔着炉子,在孩子眼里,几乎有点嘲笑的意味。
老赵的大儿子坐在老赵身边,从地上捡了一块年糕片扔进嘴里嚼磨起来,“再让你干一年算了,明年无论如何也给我歇下来。”老赵往炉子里添了一勺煤,呛人的青烟顿时蹿了起来,让他连着咳了几下。“老二在黑龙江,老三在江西,隔三差五地来要钱。你也要结婚啦,我们凑不足三十六条脚,但也不能让人家笑话吧。”老赵的大儿子接过风箱的拉杆,用力推拉起来,炉子里的火星一顿乱蹿。
父子俩的身影在金黄色的光影中摇晃,他们的眼睛在闪烁,路灯亮了,天上的星星也亮了。
爆炒米花一般用大米,在当时是计划购买的,每人八市斤。也有用籼米的,籼米爆不大。我们这幢房子里搬来一对夫妻,他们都在食品厂工作,男的眼睛不好,但会做炒米糖。饴糖在铁锅里熬化,再加入一定比例的白糖,搅透后加入爆籼米,然后倒在涂了一层色拉油的桌子上,压成一张饼,以尺子为依靠,用菜刀切条,切块,冷却后就可以吃了。籼米爆的炒米花细小,有嚼劲。做炒米糖一定要用籼米。那个女的会做粽子糖,饴糖熬化后加一点香精和干玫瑰花片,冷却到一定时候搓成细条,用剪刀剪,糖条须以滚刀状九十度旋转,剪下来的糖就成了一只只小粽子。他们搬来后就以这两种吃食分送新邻居,作为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