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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干的鸡鸭,风干的故事
很显然,因为历史上灾荒和战乱频繁的缘故,忍饥挨饿对中国人来说,就成了经常的遭遇和难以磨灭的记忆,所以,一旦得到食物,吃着锅里的,还要留一点储存起来,以防不测。这种盘算,就像一个个基因密码,已经根植于中国人的生命中了。
现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淘米时抓一把留着”的习惯仍然被固执地保留着,就像人类保留着他的尾骨。当然,对于年轻一代来说,这显得有些可笑,毕竟他们不会因为家无隔宿粮而犯愁,而他们的父母——比如我吧,如果发现冰箱里的牛奶断档,就会急匆匆地冲到超市里抱几盒回来。其实第二天并不一定会喝,但冰箱塞得胀鼓鼓的,心里就踏实了。这番心思,与我的父亲母亲是一脉相承的。
值此家家户户采办年货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个话题。上海家庭报的热情读者,你们都是精心经营家庭的人,希望把生活过得滋滋润润的人,可不能不听我说说那串风干的故事,是关于风干与腌渍食物的往事。
腊味饭终于在二十年后吃到了
那时候,西北风一起,有条件的家庭就会腌制一些鸡鸭和猪肉,这种操作得有一系列前提:首先得有钱,其次得有路——也就是能通过后门买得到这些紧俏商品。当时,一般家庭只能凭票在萧条无比的菜场里买些冷冻的鸡鸭鱼肉,还有冻得像块石头的冰蛋,还得排队!因此,谁家的厨房要是传出鸡叫声,可真羡煞了从芳邻。最后,还得有闲情。
我在这里的说的风干,并不是真正烹饪学意义上的风干,比如风鸡——活杀之后,掏空肚子,保留鸡毛,然后吊在风口吹干。而是腌制的鱼肉,让它们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散发出诱人的光彩。
自已暴盐的咸肉、酱油里浸得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肋条肉、成串的香肠、腌制的板鸭,还有挂在墙头但尾巴可以拖到地上的鳗鱼,肚皮用竹签撑开,都是一道道佐酒美味。
我家做过少量的酱肉,母亲将鲜肉抹干,放在酱油里浸几天,这种酱油已经放了少量的糖和花椒,还有黄酒,取出后用线绳串起,挂在屋檐下。经过一个月的风吹,酱肉已经像一段红木了,细嗅之下,有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如果遇到天气转热,它又会散发一种酸溜溜的味道。
酱肉用大火蒸后切片,是待客的佳肴,如果是自己改善伙食,则割一小块下来,切片,与青菜一起炒,也是很香的,弥觉珍贵。我们有个广东籍邻居,他们用酱肉烧腊味煲饭,当那股香味轰轰然地蹿出来时,我真的是垂涎三尺。我也曾跟母亲表示过想吃腊味煲饭的意思,但被理所当然地否决了,因为这需要很多的腊肉,而且看上去太奢侈了。后来——整整二十年后,有一次我路经福州路,瞥见杏花楼在供应广式腊味煲饭,就不假思索地冲进去要了一份。那一顿午饭吃得真香。
风干的鸡鸭飞了
那种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一只只风干的鸡鸭鱼肉挂在屋檐下,与刚洗过的、正在滴水的衣服一起,构成了颇具风俗感的一景。它们是精打细算的象征,也是寒素生活的安慰。
但是悲剧总是悄悄发生的。比如有家人家,来客人了,相谈甚欢,要留饭,女主人想割块肉来与别的东西一起炒暴蒸煮,走到屋檐下抬头一看,脚也软了:昨天还好好的鸡鸭鱼肉,突然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后来才发现,有些顽劣的中学生,因为要抽烟、要赌钱、要在女朋友面前摆阔,就动起了风干鸡鸭的脑筋。他们在一根足够长的竹竿顶端绑一把剪刀,剪刀的另一端接一根绳子,拖至下面。趁着夜色四合之时,这帮小贼上街了,四下里张望,北风紧吹着,惟有远处的老虎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屋顶上的烟囱蹿着零乱的火星,于是一声口令,将竹竿伸到风干鸡鸭上方的绳子头,剪刀张开,再用力一拉,那些宝贝就应声而下,正好掉进后面同伙张开的面粉口袋里。
这些战利品,他们是不会自己吃的,而是换钱。后来,这些小贼被抓到几个,一顿毒打。但偷去的风干鸡鸭是飞不回来了。
虾油露的味道
我的家乡在绍兴,那里有一道知名度颇高的菜肴——虾油卤浸鸡。如果在过年前弄到一只黄油母鸡,为了劲吃点,母亲就会嘱我去淮海路上的全国土特产商店买一瓶鱼露,其实就是虾油卤。煮鸡的汤冷却后,与极咸的鱼露一起勾兑成卤汁,倒入一口粗陶缸,再放些花椒、姜块、葱结和黄酒等,将鸡斩成大块,浸没在卤汁里,然后密封一周,启封后,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改刀后的虾油卤浸鸡咸中带鲜,回味又甜滋滋的,下酒佐饭两相宜。虾油卤还可以浸肉,浸肚子,等所浸之物吃光之后,母亲还不舍得将卤汁倒掉,她会在烧白菜汤时,舀一勺卤汁在汤里,那汤的味道也相当鲜美了。
当然,天气会慢慢转暖,虾油卤封在缸里,是不保险的,鸡肉、猪肉会发粘,一股怪味就会从卤汁里渗透出来,说实话,是有点臭哄哄的。但绍兴人是吃惯臭东西的,虾油卤的臭味反而能增加食欲,于是虾油卤浸鸡当前,我低头猛然扒饭,两大碗。
咸黄鱼成了野猫的点心
我二哥在1965年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里除了哈密瓜似乎没别的可吃,一到冬天就惨了,盐汤就窝窝头,能吃上一顿葫芦瓜就相当不错了。每次,母亲看到二哥寄回来的照片,总要偷偷地抹泪,“又瘦了,又瘦了”。
有一年,母亲托人买来几条中黄鱼,这种黄鱼的规格比小黄鱼大些,但与大黄鱼相比,更像轻量级的选手。母亲舍不得吃,就用盐腌一下,用竹签撑开肚子,搁在一张竹匾里,拿到晒台上去晒干。同时,叮嘱我照看好这些鱼干,并讲清楚这些鱼干的去向,是为二哥准备的。我使劲地点点头。那时候,我读二年级了,在穷人家里成长,已经懂点事了。
开春的阳光是灿烂的,西北风失去了往日的淫威,不再劲吹,我坐在小板凳上,翻看小人书,不时抬头看一眼搁在瓦片上的鱼们,还时时回忆着二哥临行前对我作出的承诺,“等我哪天回上海,一定带一只老大老大的哈密瓜给你吃”。
但过了不久,我咂着嘴就打起了瞌睡,小人书落在了地上。当我的脑袋磕着膝盖上时,猛抬头,啊,竹匾里的中黄鱼没有了!
我惊得一身冷汗,左找右找,鱼的影子也没看到,爬到屋顶上一看,不远处趴着一只虎皮纹野猫,它正一脸满足地舐着前爪子洗脸呢。看到我,它懒洋洋地弓起身子,似乎并不在乎的我愤怒表情。我抓起一块瓦片扔过去,它才大叫一声逃蹿了。
宝贵的中黄鱼被猫偷吃了,向母亲一坦白,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这叫我更加不安和痛苦,倒不如采取老办法将我一顿痛打,或许会好受些。我讷讷地说了些自己也听不见的话,似乎要母亲宽恕,但她还是一语不发。等她淘米时,我发现她故意背着我,在流泪呢。
后来,我一见这只野猫就用瓦片痛击它,它也认识我,直到春仲,一见我还是末路狂奔。有一次被我看到这畜牲在晒台屋檐下与另一只野猫寻欢作乐。正忘乎所以着,就抓了一只煤球,蹑手蹑脚地摸上去,大叫一声将煤球击中它的头部。这次偷袭击成功后,这只可恶的馋猫再也没出现过。
与欢乐相比,痛苦更让人记住。古老的风干方法,虽然让有限的鱼肉脱水,却使生命在风干的故事里饱满起来。今天我仍然爱吃风干的鱼肉,因为细细咀嚼时,我常常会咀嚼出别样的滋味。它的香味,是中国人熟悉的,它的弹性,也是中国人熟悉的,在冰箱号称能够最大限度保鲜的今天,我们仍然不嫌弃它的脱水形态,就是因为一种经过千百年解读和巩固的生命基因,是谁也无法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