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方舟

方舟和我是高中同学，明追暗求两年了，才答应。只是这时候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不同的城市。他去Y城，我去了X城。他有时候感叹说，若是我们在一个城市，我不会答应和他恋爱的，或许他是对的。那时候我太年轻喜欢张望，喜欢浪漫，喜欢有男孩子追着捧着的感觉。我，不算漂亮，但看上去还算舒服，十七八岁的时候已经有些招人喜欢了。于是我骄傲地活在女生堆里，也因此得了些嫉妒和不满。他也活在这个堆里，以不同的姿态，讨人喜欢。女孩子喜欢他在球场上奔跑的样子，喜欢他上课做小动作的机灵，喜欢他有时的轻佻，有时的严肃正经。这些我都不喜欢，单看上他那一对虎牙而已。我不是虎妞一样的女子，但他在我面前看起来就像祥子，憨憨地笑，有点不好意思，露出一对虎牙，一边一个，一下子让他的笑里多了纯真甜美，就像女子的酒窝一样，见了就让人暖心，走了还念着。他对我的侬意，不是出乎意外，但也并非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我常常抱着试探怀疑的目光看待他的小节目。那时候，所有的恋爱经验都来自于电视剧和书本。而电视总要为增加剧情长度编造出很多无聊的故事，爱的浓烈就是在折磨和被折磨的过程中得以体现的。男生要绞尽脑汁地玩浪漫，女生要欲擒故纵地拒绝，崩溃的边缘是第一回合结束了，双方在心理上稍做让步，心甘情愿地等待着下一轮的磨折。现在想来十分好笑，若是每一段感情都要像打仗一样拼个你死我活才善罢甘休的话，那么结婚对于男人来说真可以算解脱了，宣战的是女方，男人倘若能掌握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便也守得住安稳太平了。一场战争结束，另一场才刚刚开始，带着华美的头冠，轰轰的是礼炮，战甲是白纱是蕾丝，结婚证就是战书，贴了照片，盖了戳，一人一本。书在战在，书毁人散，就这么回事。而旁观的人呢，总喜欢看热闹的开场，只有少些人能坚持到最后嘲笑战败者的衰样，夸叹自己是先知。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大学四年，和方舟的恋爱穿插在我学习的间隙里。不过，这样的恋爱不是谈的，是熬出来的。不温不火，但并不是小米粥，清淡纯香。也并非炖老母鸡汤，慢火煨得越久营养越高。是念着又见不着的馋嘴，偶尔会欣然抿笑；是一口咂上去的柠檬，挤出两滴泪来还说酸得好。但这种微妙经不起时间像沙漏一样流逝，漏下去的是光阴，独自徘徊，剩下的是寂寞，空落落地散了一地。恋爱变成了压缩饼干，吃着能混个饱，但是没了味道，是不得不吃的干粮，见一面要消化好多天。

恋爱一开始，总是痴痴的。夜里不睡觉躲在被窝讲电话，挂了电话还要发短信，白天昏沉沉地在课堂上写书信，模拟幸福的姿态。好多短信，我是誊录在本子上的。书信是走哪写哪的，恨不得把我的所见所闻以自然主义的手法统统写下来。所以信封里装的，有信纸，那是在宿舍工整写的，有作业本，是课堂上开小差写的，有小纸条，是校园里石凳上写的，有面巾纸是餐后写的，有桔子皮是吃完水果写的。那时候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字，中文，英文，白文，古文，诗歌，俚语。老师表扬了我要写，被批评受委屈了也写，春天花开了秋天叶落了，夏天蝉鸣了，冬天下雪了，一年一年。他也写，是说不过去的时候回上一封，像是要堵堵我这张喋喋不休的嘴一样。男孩子看不惯女生的缠绵悱恻，无绝期的样子，麻得很，不见效，不如一个电话来得干脆爽快。但他怎么知道，书信是有生命的，字里行间流淌的是温婉的情义，鸿雁归时是欲说还羞，难以掩饰的喜悦，拆开信来，是哭是笑，是寒是暖只自己知道，是掩不了挡不住的。电话一来，设问反问诘问，讽刺反语都出来了，哪句是真，哪句掺假。看不见表情，实在不好判断。而且还要爱着面子不喜形于色，也不痛苦抽泣，不歇斯底里，也不置若罔闻。一来二去，电话反倒是假，信才是真。信是压在箱底的，不敢也舍不得拿出来一遍遍读的，怕读得一会儿欢喜，一会忧，心脆弱得像平静的湖水，微风一来，就起了波晕，开了涟漪。若是投了一粒石子，那更了不得，这一天都给缠绕着，摆不开干系。电话里说过的话，当时是情真意切，藏在耳朵里，捧在手上，揣在怀里，记在心尖。再往后些日子，说过的话丢在路上，散在风里，能记个大概意思已经万幸了，再拍脑袋也想不出当初这侬意绵绵的话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