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圣母颂》(2)
(2017-03-02 23:19:16)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圣母颂
于《当代小说》2017年第1期
周海亮
3
小涓是吕涛的高中同学。毕业以后,吕涛去镇上的钣金厂上班,小涓去城里学了半年美发,回来在镇上开了个美发店。吕涛就是在理发店里认识大器的,两人很快成为朋友。有次小涓对吕涛说有个无赖来店里捣乱,大器当即离开,两小时以后揪那个无赖进来,当着小涓和吕涛的面,把他揍得吐出苦胆。那以后小涓就劝吕涛以后离大器远一点,说他这么冲动,早晚会出事。吕涛却觉得能交这样一个朋友利大于弊。再说出事也是大器出事,关他和小涓什么事呢?
大器喜欢偷鸡摸狗,吕涛既不参予,也不阻止。仅那么一次,他喝了点酒,答应给大器望风,去后才知道,大器偷的是摩托车。那辆摩托车被大器卖了四千块钱,他一分钱没敢要。后来他与小涓结婚,大器送来四千块喜钱,却在信封上写着“礼金两千”,只有他懂大器的意思。再后来大器就出事了。本是打架斗殴的小事,却扯出摩托车,大器硬没把他咬出来。大器被判三年,三年里的每一天,吕涛都感觉欠大器很多。所以那次,当大器喊一声“操”,吕涛突然变得无比亢奋无比狠毒。那天是大器出狱的第九天,如果他俩不是下手太狠,也不过是一起打架斗殴的小事。
吕涛去果蔬批发市场,活并不多。就算有活,雇主也喜欢挑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让吕涛再一次有了“老了”的感觉。近傍晚时,好不容易给一个中年女人往卡车上搬了三千斤土豆,结果女人先嫌他太慢,又嫌他跌伤土豆,结账时硬是少给了他二十块钱。这时大器打来电话,说晚上喝点,吕涛说晚上得听儿子拉琴。大器说,又有点活,咱兄弟一起干,老虎去踩点了,保证万无一失。吕涛说,还拿我当兄弟的话,这种事以后别再找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在果蔬市场买了一条花鲢,打算回去给儿子做水煮鱼。鱼被小贩刮净鳞,抠掉腮,掏光内脏,嘴巴却仍然一张一合。吕涛提鱼回家,只觉手里的鱼渐渐变成一具赤祼的女尸。尸体越来越沉,冰寒刺骨,发霉腐败的皮革气味一路跟随。
只一眼,吕涛就感觉小涓带回来的那把小提琴绝不便宜。问她,她说,县剧团处理的东西,没价。吕涛用手指弹拨两下,小涓急忙阻止,说千万别弄坏了。去厨房做鱼,鱼放上案板,吕涛却怎么也不敢下刀,就让小涓过来帮他。小涓熟练地剔出鱼骨,说,刚才大器来了。
什么?
大器过来送钱,说是你的押车费。我没敢收。
多少?
不知道。小涓往薄薄的鱼片上抹着料酒,说,装在信封里。
吕涛暗自庆幸,想明天一定打个电话骂大器一顿。他与这件事情已经彻底两清,他既没有参予,也不知情。
儿子回到家,匆匆吃几口饭,就往房间里钻。小涓忙站起来,说,小提琴买回来了。儿子扭头看她。小涓说,等着啊。去卧室拿出琴,问,还行?儿子张大嘴,说,这得三万多吧!小涓说,怎么可能?儿子说,和赵老师那把一模一样,三万多,错不了。小涓说,先别管多少钱,试试琴吧!你爸这几天看了你不少视频,他喜欢那首《圣母颂》。儿子说,我先洗手。他把小提琴恭恭敬敬地放上桌面,他的虔诚让吕涛确信这把小提琴价值不菲。
儿子面向吕涛拉起琴,却并不看他。他陶醉在演奏之中,浑然忘我。起先吕涛坐着,后来就站起来。他觉得应该站起来,这既是对儿子的尊重,也是对曲子的尊重。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不知是因为儿子,还是因为这首庄重并且圣洁的《圣母颂》。
夜里吕涛终感觉到此事的蹊跷。他问小涓,怎么这样便宜?小涓说,老田认识县文化馆的人。吕涛说,三万多的东西只花了一千多,老田干什么的这样有能耐?小涓说,水暖生意,做得很大。吕涛盯着她,感觉她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他没有多问,去客厅抽了根烟,回来,冲小涓说,人家帮咱这么大忙,明天请他吃个饭吧!小涓说,好。又说,送他点东西也行。吕涛说,东西得送,饭也得请。小涓说,好。关灯睡觉。小涓再一次把身子贴过来,一条光腿在吕涛的跨部蹭啊蹭啊。吕涛说,早点休息吧!翻个身,给小涓一个光脊梁。
早晨小涓当着吕涛的面给老田打电话,说晚上和先生想请他吃个便饭,老田推辞一番,应承下来。吕涛去批发市场等活,小涓又打来电话,说老田说晚上有点急事,出不来,干脆只送点东西好了。吕涛说,你看着办吧!他想着这件事情,愈发觉得多疑。晚上回家,对小涓说,咱把琴送回去吧!小涓说,好不容易拣了个便宜……吕涛就盯住她,直让她浑身不自在。她说咱俩再用什么给儿子买把像样的小提琴?吕涛说,我想办法。
吕涛找到大器,大器正在喝酒。大器说只要你愿意,就带上你,反正像咱们这种蹲过局子的人,就算想往高尚里走,也没有人相信你。吕涛说,赚够买琴的钱,我就罢手。以后你们出了事,也别把我捅出来。大器说我出事把你捅出来过吗?吕涛说所以我再干两次。大器说要是你真急用钱并且真不想干,我和老虎就借钱给你好了,不用干。吕涛说,不。不借。要干。
酒喝到半夜,吕涛彻底醉了。他问大器,假如你老婆在外面跟一个男人偷情,你怎么办?大器说,这得分情况。我在监狱里那阵子,她爱怎么偷就怎么偷;我放出来以后,她就得收敛。吕涛说,假如是放出来以后呢?大器说,要么杀了她,要么装不知道。吕涛说,假如你既不能杀了他,又不能装不知道呢?大器说快别拿我打比方了。你这就回去跟小涓说:要么我一菜刀把你抹了,要么你从此把你的小胯子给我闭紧了。吕涛从酒杯后面盯着大器的脑袋,说,你他妈的。
吕涛既没有一菜刀把小涓抹了,也没有让她从此老老实实地听话。回去以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凌晨时他甚至主动向小涓求欢,小涓迎合着他,取悦着他,他成为小涓的神……
吕涛静静地搂着小涓,说明天他还得与大器出去一趟。小涓说,大器是不是在走私洋酒?吕涛说,不管他干什么,我只是跟跟车。他再一次想起躺在山野里的女人,想起死去一次又死去一次的孤零零的女人。他起身,去洗手间洗脸,镜子里,他看到面目狰狞的鬼。
4
吕涛坐到副驾驶位,这里离曾经的那个纸箱最远,然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后背寒气逼人。好不容易打个盹,又梦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猛回头,他看到没有眼球的眼眶、挖掉鼻子的脸……他从梦里惊醒,他看到老虎将手搭上他的肩膀,正冲他笑。马上就到了,你精神着点。老虎说。
出发前大器告诉吕涛,货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在晚上抵达。吕涛问需要他做什么,大器说你这个鸟样只能望风。吕涛就知道,这一次,他们绝不是去买一个死去的女人,而是去偷。他听说那里仍然会有人家将死去的亲人偷偷土葬,他们认为唯有土葬才能让逝去的亲人保住魂魄。是老虎踩的点,老虎说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她埋进去。
他们把她埋进去,咱们把她挖出来。老虎说,然后换一个地方,再把她埋进去。是不是挺有意思?
吕涛马上有了退出的想法。事实上他真的向大器提出过退出,在他终于弄清他们的计划以后。大器一边开车,一边盯着他看,看了半天,说,老虎是被别人搞成了女人,你是把自己搞成了女人。吕涛说,我不是害怕,我是觉得对死人不敬。大器说什么他妈的敬不敬的?别说死人,这世道对活人敬吗?谁他妈敬过农民?谁他妈敬过民工?谁他妈敬过环卫工?谁他妈敬过劳改犯?谁他妈敬过穷人?谁他妈敬过斗士?市场那群婊子要是敬你能像骂牲口一样骂你?小涓要是敬你能与别的男人胡搞?还有,那次咱俩打八个,最后怎么着?他们一天没判,咱俩一个六年一个八年!谁敬你?他们敬的是权!是钱!你能搞到权吗?不能!你只能搞点钱!吕涛说,反正我不干了,我想回去。大器说,他妈的都走这么远了你想回去?不错,上次是我把你骗了,这次呢?是谁死皮赖脸要跟着我干?大器说,我以为还是像上次一样。大器说,像上次一样还拉你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上次是我想让你通通路子?吕涛说,让我下车。大器说,好啊!他刹住车子,冲吕涛说,滚!车子扬长而去。
车子开出不是太远,吕涛相信他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最近的公路,然后搭一辆车回家。山野间很静,可是后来,他分明听到呜咽的喇叭声和唢呐声。声音来自山野深处的一个村庄,吕涛爬至高处,循声望去,隐约可见飘扬的白幡。附近山村有人去世,多会请些草班子过来,吹吹唢呐,唱唱戏,哭上两嗓子,再吃吃喝喝,算是送故人上路的排场。这风俗已经沿袭千年。
突然吕涛很想去看看。只是看看,看一眼就走。往村子的方向走,唢呐声越来越大,土路越来越宽。路面上飘着纸钱,风吹来,纸钱们纷纷飘到油菜花地里,挂到树枝上,扑到吕涛身上,甚至脸上。吕涛捏起一枚纸钱,闭上一只眼,冲向太阳。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眯起眼,世界变成单调的皮革般的灰褐色。天圆,地方。
吕涛听到了小提琴声。琴声远比唢呐声轻柔,虽不大,却饱满灵动,又多出些勾勾刺刺,似乎能够剌开皮肤,直接往身体里灌,往脑子里灌。正纳闷穷乡僻野的葬礼上怎会出现小提琴,又听出那是《圣母颂》。顿住脚,细听,没错,《圣母倾》,吕涛就慌了。他开始小跑,跌跌撞撞,荆棘划伤了腿。他希望他听错了。他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这里看到儿子。
可是他看到了。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一个提着孝棒、戴着孝帽、穿着孝服的男人走在棺材前面,一边走一边哭泣。他的后面,四个男人肩掮一口乌黑的棺材,走得缓慢并且悲伤。棺材的后面,几十个男男女女边走边哭。有女人试图扑上棺材,却总是差着几步;有男人似乎哭岔了气,哭缺了氧,昏死在路边,一动不动。便有人上去掐,人中或者别的地方,掐醒来,接着哭,接着走,接着晕倒。至颠簸处,走在前面的男人会转过身来,冲棺材深深跪下。他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他把死去的父亲颠痛了,他正在请求父亲的原谅。父亲也许是一具尸体,也许是一把骨灰,这无关紧要,只要没有下葬,他就还在世间,还是儿子的父亲,家的主宰。整个队伍声势浩大并且井然有序,他们成为一个有生命的整体,亡去之人就是这个生命的心脏或者灵魂。无声无息的心脏或者灵魂,早已死去的心脏或者灵魂,早已死去的无声无息的却能够指挥一切统治一切的心脏或者灵魂。队伍穿越油菜花海,走向一片石岗,风大了些,白幡如同一面单调并且伟大的旗帜。
队伍最前面,走着白事乐班。七八个人组成的乐队,吕涛见到喇叭、唢呐、笙、木鱼、钹、小号、萨克斯和小提琴。儿子走在队伍里,正卖力地拉琴。此时别的乐声都已不见,唯小提琴如诉如泣。是那首《圣母颂》,却在庄重和圣洁之中,多出几分痛与慈悲。身披麻布的儿子且走且拉,脚步平稳,表情肃穆,弦弓切到外弦,声音变成花朵,让吕涛禁不住想打喷嚏,弦弓切到内弦,声音变成刀子,一下下切割着吕涛的心脏。吕涛深蹲下来,他被草梗捅伤了眼。
吕涛想冲过去,将小提琴砸烂,将儿子饱揍一顿。他甚至想把儿子摁到身下,用牙齿直接切开他的喉管。他的拳头握得很紧,他听到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全都“喀嚓嚓”响,然最终,他的拳头不过砸中身边的树干。他两手抱头,以头撞树,五脏六腑燃起火,身体却跌落冰封的湖底。
那天吕涛终没让儿子见到他。他独自躲在山野里坐了一会儿,给小涓打了个电话。吕涛说不是让你把琴送回去吗?小涓说想明天再送吧,今天儿子有演出。吕涛想说他说的演出就是用那把三万多块钱的小提琴混人家的白事班,咬咬牙,终还是将这句话硬吞回去。他说等儿子回家,就把琴送回去!放下电话,吕涛突然怀疑小涓其实知道这件事情。他们母子间有着太多的秘密:有关小提琴的秘密,有关白事乐班的秘密,有关老田的秘密……他们结成同盟,守口如瓶,让他变成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吕涛坐在油菜花地里,给大器打了个电话。他说我想好了,真想好了,干!
放下电话,吕涛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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