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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习作:从死亡开始(二)

(2013-08-29 08:48:52)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从死亡开始(二)

于《芳草》2013年第9期下

周海亮

 

4

  王艳是过了冬的皱皱巴巴的苹果,这是一个谬论。事实上自离开马涛那天起,她就重新焕发了青春。岁月在她的脸上开始了快速并且快活的回滚,皱纹慢慢舒展,皮肤有了光泽。她不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的头不再晕,耳不再鸣,眼睛不再花,膝盖不再痛。阳光好的时候,她甚至会穿着睡衣在小区花园里闲逛,然后兴致勃勃地给每一棵玉兰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这棵叫老刘,这棵叫王艳。她说,这棵是罗曼罗兰,这棵是伊莎贝尔。一条狗突然从花丛里蹿出,在她身边一闪而过。快滚!王艳蓦然间目眦尽裂,你这条叫做马涛的畜生!

  那是一个高档小区。小区全封闭,闲人莫入。可是马涛还是顽强地混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摁响门铃。里面窸窸窣窣,防盗门坚不可摧。马涛冲猫眼做一个鬼脸,他知道猫眼的另一侧,藏着王艳厌恶的眼睛。

  开一下门。马涛说。

  没有声音。

  开一下门,马涛说,耽误你三分钟……最多五分钟。

  有事吗?里面说。

  有点事。

  什么事?

  你先开门。

  马涛感觉自己正在变得低贱。现在他不是马涛,他是一条狗。一条叫做马涛的狗。一条抛弃了主人又重新蹭回来的叫做马涛的狗或者一条被主人抛弃又重新蹭回来的叫做马涛的狗。甚至他连狗都不如。人类可以轻易地宽恕一条狗,可是人类很难轻易地宽恕他们的同类。何况他和王艳,是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同类。

  王艳不开门,马涛就站着。正是黄昏时候,不断有人上楼或者下楼,马涛冲他们抱歉并且尴尬地笑,肥胖的身体贴紧了墙壁。

  你到底想干什么?门终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王艳烦躁的脸。

  马涛笑着,真有事。

  说吧!王艳的脸冷着。

  是这样。马涛搓搓手,过几天,我想去一趟内蒙……

  跟我有关系吗?

  儿子……我不放心他……

  还有吗?

  还有……离婚,真不是因为戴宝宝。

  还有吗?

  那时候我真的不认识戴宝宝。

  还有吗?

  只是感觉无趣……婚姻,无趣……恐慌,沮丧……其实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又不求上进……脾气又不好……那些钱,我也没有考虑后果……有一类人不适合婚姻,或许我就是……

  你不但不适合婚姻,你还不适合做男人。

  ……

  还有吗?

  对不起……

  我问你还有吗?

  有……

  你不进来坐坐?

  什么?马涛吃了一惊。如同一条背叛主人的叫做马涛的狗突然被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主人请上上座,又在面前多出一盘可口的牛排。

  进来坐坐。王艳把门推开,脸上露出复杂的笑,顺便陪老刘喝两杯。

  老刘并不老。老刘坐在餐桌前,聚精会神地拆着一只猪脚。他赤裸上身,露出后背的刺青,那是两条长着翅膀的蛇,蛇的嘴中吐出火焰。老刘喜欢剃光头,穿花衬衫,戴又粗又笨的项链和戒指;老刘膀大腰圆,身高一米九,腰围一米九。老刘喝下一大口酒,那口酒里飘着又大又红的枸杞。老刘抬头,笑眯眯地看着马涛,嘴巴“啧啧”有声。老刘抹一把汗,冲空中甩了,说,进来吧!咱哥俩喝一杯。

  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痛彻骨髓无与伦比的悲哀。如果说王艳嫁了个医生,嫁了个教师,嫁了个司机,嫁了个工人,或者,就算嫁给商人,嫁个留分头戴眼镜扎领带夹公文包的商人,马涛都不会伤心,可是,王艳却唯独嫁给了老刘。老刘也是商人,不过老刘是贩猪的商人。从很远的猪场买来猪,然后直接将猪车开到本市的屠宰场。老猪哀嚎老刘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用电,只需轻轻一击,啪嗒,轰嗵,猪便不再是动物而是菜肴。老刘不杀猪,可是老刘的双手,同样沾满了鲜血。

  想到王艳夜夜被这双手抚摸,马涛就悲哀。更为悲哀的是,因了老刘,因了这双手,因了光头刺青花衬衫粗拙的项链戒指因了二两补酒,王艳竟找到她在马涛那里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幸福。

  马涛只想以头撞墙。

  进来喝一杯啊!老刘冲他招手。老刘招手的方式非常奇特,一只巨掌左右抡开——马涛认为他在掴自己的耳光。

  不了要走……

  不是有话说吗?王艳露出鄙夷的笑。

  算了等以后……

  防盗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马涛听到王艳在那边恶狠狠地说,滚——吧!

 

5

  酒是粮食精,麻雀喝了敢斗鹰。

  每次跟高胖子喝酒,高胖子都要重复这句话。他说酒前他是谁见谁欺的麻雀,酒后他是见谁欺谁的老鹰。所有的小妞都是我酒后泡来的,高胖子嚼着炸花生米,喀嚓喀嚓地响,很简单,先把自己灌醉,灌到胆大包天为所欲为,就水到渠成了……

  马涛说,我得了癌症。

  高胖子说别管她是良家妇女还是风尘女郎,你要做的只是喝醉。当然最好把女人也灌醉,醉酒的女人,百依百顺……

  马涛说我得了癌症。晚期。

  高胖子愣了愣。你该说你得了艾滋病。

  马涛说我像在开玩笑吗?

  高胖子就开始研究马涛的脸。研究完马涛的脸,又开始研究马涛的指甲。

  马涛笑笑。一杯酒一饮而尽。

  肝癌?肺癌?胃癌?骨癌?高胖子打着酒嗝,睾丸癌?

  有什么不同吗?马涛再给自己倒满酒。

  当然不同。高胖子说,如果是肝癌,一口酒也不能喝了……

  不喝酒就没事?

  总能多活几天……

  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高胖子甩开马涛的手,你他娘活得比狗都健康……你喜欢咒自己?除非让我看看你的检查报告。

  马涛再一次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马涛说,你可真够无聊。

  酒店的名字叫做“天上人间”,所有餐具和桌椅,都描了红色或者黑色的“寿”字。包厢的名字更是充满死亡神秘、悲凉并且乐观的色彩:寿终厅、正寝厅、长逝厅、仙逝厅、安息厅、驾崩厅、长眠厅、捐躯厅、天堂厅、作古厅、极乐世界厅、奈何桥厅、黄泥公社厅……厅厅相邻,厅厅相连,曲折迂回,直接将阳世引到阴间。走廊两侧挂满了色调灰暗的画作:《阿多尼斯之死》、《阿克泰翁之死》、《克娄巴特拉之死》、《马拉之死》、《苏格拉底之死》、《圣母之死》、《奥菲利亚之死》、《俄耳甫斯之死》、《柏拉图之死》、《屈原之死》、《柳下惠之死》、《李师师之死》、《潘金莲之死》……之死,之死,之死。往里走,到洗手间了,洗手间的名字叫做“咯儿屁”——男洗手间画一个手持松茸的吕洞宾,女洗手间画一个头顶莲叶的何仙姑。背景音乐多是哀乐,有时候,当酒店的电脑突然中了病毒,就会换成别的音乐:《法兰西之歌》、《太阳之歌》、《大地之歌》、《校园之歌》、《七子之歌》、《长江之歌》、《黄河之歌》、《青春之歌》、《仙后之歌》、《农民工之歌》、《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之歌,之歌,之歌。包厢的墙上挂满色彩艳丽的花圈,喝多了,甚至可以去旁边的灵台上一柱香——那里供奉着孔圣人,店老板说他是十三亿人们的精神祖宗。

  其实那里本该摆放亡者遗照的——只是老板嫌换来换去太过麻烦——有细心人会在喝酒吃饭时候用一张亡者的照片将孔圣人遮上,吃完饭,再撤下来,揣进口袋或者揣进皮包,一路上,那亡者便在口袋或者皮包里摇头晃脑地念起《论语》:

  死,葬之以礼,事之以礼……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酒店生意非常好,这缘于人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面提升,更缘于人们对于死亡的轻视以及淡然。家里死了老人,正常死亡或者非正常死亡,抹两行泪,或干脆没有泪,然后,逢冤坟,逢头七,逢三七,逢五七,逢周年,逢祭日,呼朋引伴,一顿长吁短叹胡吃海塞。死亡对生者的意义仅仅在于哭泣,在于眼泪,在于不舍或者假不舍,思念或者伪思念,在于一张遗像,一份遗嘱,一杯浊酒,一抹轻灰。然这些都没有意义。所以死亡对生者来说,没有意义。

  就像活着对死亡来说,没有意义。

  就像活着对生命来说,亦没有意义。

  是高胖子给马涛介绍了这家酒店。高胖子说他看上的不是酒店的口味而是酒店的氛围。看着一群人在这里对酒当歌,或者撂两个黄段子,或者猜谜划拳,却打了你的招牌,这是一种多么有趣多么滑稽的事情?高胖子说,甚至,你看到你年轻的妻子正与你最好的朋友眉来眼去,你看到你的朋友偷偷将手搭上你妻子的大腿或者干脆伸进她的裙子,你看到你的兄弟姐妹正在试图瓜分你的财产,你看到你年幼的儿子正在快乐地淡忘你的模样,我想,任何魂灵都没有勇气重新投胎。

  高胖子是对马涛和戴宝宝说出这番话的,那是戴宝宝来“天上人间”的唯一一次,那一天马涛和戴宝宝刚刚认识。高胖子拉马涛去酒吧喝酒,戴宝宝出来唱歌,第一首正是那首《斯卡布罗集市》。马涛只记得他像猴子一样蹿上舞台,如雷的掌声、哄笑声和叫骂声中,马涛替她挡下至少五瓶啤酒——最后一瓶,马涛将啤酒灌进了肚脐眼儿。

  戴宝宝就这样上钩了,简单到如同马涛在路边拣到一朵玉兰;或者说马涛就这样上勾了,简直到如同戴宝宝在路边拣到一朵玉兰。床上的戴宝宝宛若一朵温暖多汁的河蚌,河蚌长出吸盘和牙齿,又在马涛的肩头,撕下一块长条形状的肌肉。

  现在马涛又喝多了,他看到高胖子的脑门上长出一个漂亮的倒三角形的肚脐眼儿。那个肚脐眼儿越长越大,终于幻成高胖子的嘴巴。嘴巴大谈着女人,嘴巴说别给你的好色寻找借口!还他娘癌症……你去内蒙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女人?

  马涛纠正说,是初恋。

  高胖子说别管初恋二恋三四五六恋,别管一夜鸳鸯还是露水夫妻,其实都是一个过场……一对夫妻是几十年的过场,一对情人是几年的过场,一夜情是几小时的过场……对男人是这样,对女人也是这样。初恋?记忆里的过场。不去还存个念想,真去了,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要多后悔有多后悔。人都善变,都善忘,是不是?谁念着谁啊?如果还念着,还记着,肯定有什么目的。阴险的目的,绝非纯洁的感情。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女的,在工厂上班,那时候挺漂亮,和我,有那么点关系。那时我穷,常买彩票,跟她说,中个百八十万,分你十万。后来,一不小心,喀嚓,真中了,中了,也没分给她。开玩笑的事情,谁当真?是不是?我用那笔钱当成原始资金,顺利地当上了奸商。圈子变了,跟那女人,也就断了。断了,偶尔还能见。她混得不太好,这两年街边摆个水果摊,卖苹果卖香蕉卖葡萄干,人老珠黄。见了,打个招呼,或聊两句,或点头笑笑,或视而不见,就过去了。她混得不好,与我没有关系,对吧?我不是慈善家,她也不是可怜虫,对吧?可是今天,今天早晨,突然,她给我打电话,猜怎么着?跟我要一万块钱!说我答应过她,说我几年前就欠她一万块钱。明抢不是?我凭什么给她?不过一个玩笑,我为什么给她?有借条吗?有协议吗?有合同吗?我们是夫妻?她是我情人?我凭什么给她?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水管流出来的?没有道理,是不是?不能给,是不是?可是最后,我还是答应她了。所以我挺讨厌我自己的。我挺讨厌我善良的本质。想坏能坏到哪里去?善良。最见不得女人求我,最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可是我从此看轻她了。一次,足矣。以前,多好的女人啊!街头摆个水果摊,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自食其力,多好!现在,你说跟妓女有什么区别?就那么一次,一万块,她娘的她那玩艺儿埋了钻石还是镶了金边?不错,我答应了,可是我不能马上把钱给她,不能明天就往她的卡上打钱,就说没时间,就说忘了,就说手头紧,等等等等,总之就是个拖,我拖死她……真的涛子,我从此看轻她了。别管她有什么难处,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要钱,我都鄙视她……

  我认识她吗?

  谁知道?也许不认识,她又不是名嫒;也许认识,她的水果摊离你家很近……说不定你还买过她的水果。

  我从来不买水果。

  你从来不买水果,那是因为你有戴宝宝。高胖子谈锋甚健,戴宝宝那里总有你吃不完的水果……戴宝宝就是一个水果……水蜜桃,樱桃,葡萄,荔枝,香梨……鲜嫩多汁,饱满水灵……

  马涛站起来,打一个趔趄。马涛说你还喝吗?马涛说我可撑不住了。马涛说我要去内蒙,甭管你怎么劝我,我都要去。马涛说趁现在我手脚还能动,眼睛还能传情,嘴巴还能接吻,鸡巴还能勃起,我要去内蒙。马涛说我本想把戴宝宝托付给你,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这样的流氓,绝不会放过她……

  马涛往外走,碰掉墙上的一个花圈。他将那个花圈拣起,笑着挂上脖子。墙上有两行字,马涛大着舌头,却用了赵忠祥的节奏:

  我们侃侃而谈,时光如梭——今朝且一乐,明日不再来。

  高胖子喊住了他。涛子,如果缺钱,我有。

  马涛就笑了。钱管用的话,把你谋杀了我都愿意。他说,今朝且一乐,明日不再来。

 

6

  马涛整整两天没有看到儿子。上午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他在溜旱冰。傍晚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还说他在溜旱冰。马涛问你怎么总在溜旱冰?儿子说不溜冰干什么?马涛无言以对。干什么呢?总比喝酒打牌强。

  马涛曾经极度迷恋打牌。现在想那段时间他或许是在试图逃避,可是他到底要逃避什么呢?婚姻?家庭?焦虑?恐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黑没白长在麻将桌前,没黑没白地输钱。输了,就回家,跟王艳撒个谎,骗点钱,回去,再输。败露了,就跟王艳吵,就发誓再也不赌,过几天,见到牌桌,又一头扎进去,昏天暗地。他永远记得那天,那天下了小雨,那天某地有日食,那天某国有政变,那天他喝了几两酒,那天王艳来了例假,那天儿子跟别人打架,那天三列火车晚点,那天,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万块钱。他揣上钱去了赌场,却只用三个小时就将它们输光。这之前马涛也曾输过一万块钱,可是这一次,他输掉的是岳母的性命。那是岳母的救命钱。那时候王艳的母亲,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奄奄一息,生命的最后时光。所以,就算他不动那一万块钱,就算他为岳母赢来一万块钱甚至十万块钱,对岳母苛残的生命,也是毫无用处。死亡按时到达,岳母按时死去,一切井井有条。可是王艳不这么看。那夜王艳抓了菜刀,她说马涛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我剁了你算了!

  所以马涛就要为自己的生命权抗争。酒后马涛对高胖子说我总不能傻乎乎地等着王艳把我像排骨一样剁了。那夜马涛将王艳摁上地板,只一拳,就让她昏死过去。昏死过去的王艳像螃蟹一样从嘴里吐出澎湃的泡沫从眼角流出澎湃的鲜血,可是心狠手辣的马涛并没有将她送进医院或者抱到床上。他将王艳拖进洗手间,然后打开篷头,用冷水将王艳一遍又一遍地浇。

  那夜的马涛是彻头彻尾的施暴者。那夜的马涛是一只疯狂并且恶毒的野兽或者魔鬼。事后马涛想假如王艳真死过去,他会不会直接在洗手间里将王艳肢解然后连夜运尸出城?马涛认为,起码在那种时候,他具备这种可能。具备可能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与王艳已经从夫妻变成仇敌,更因为,王艳深深伤害到他的自尊。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也有尊严。一个不务正业并且穷困潦倒的男人也有尊严。一个不务正业并且穷困潦倒并且对家庭不管不顾的男人也有尊严。一个不务正业并且穷困潦倒并且对家庭不管不顾并且将偷来的救命钱输掉的男人也有尊严。可是一个被妻子骂得狗血淋头并且脖子上被架了菜刀的男人不会有尊严。这样想着,马涛又有些内疚,王艳不过伤害到他的自尊,而他却想取了王艳的性命。更何况,第二天,当王艳提出离婚,马涛竟答应得无比迅速无比爽快。他看到王艳愣了一下,嘴唇马上哆嗦起来。后来他想那时的王艳也许只是顺嘴一说,就像顺嘴说一句“你这个畜生”、“你不是男人”、“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一样。王艳本不想离婚,所以事实是,马涛将王艳抛弃。

  后来他的生活里出现了戴宝宝。后来王艳的生活里出现了老刘。一切如同冥冥之中的安排,走一个,来一个,失去什么,补充什么。生活大同小异,生活天壤之别。

  马涛静静地喝着一杯水。凉透的白开水,稍有咸涩,浮着淡红色的水锈。然对现在的马涛来说,喝水已经成为享受——享受一杯水,享受活着的时光——甚至,除了死亡,什么都是享受:醉酒,打盹,走路,梦境,饥饿,痛苦,沮丧,无聊,难堪,恐惧……什么都是享受。只要别死去。

  一小时以前马涛在没有阳光的客厅里接待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小伙子说他是房地产公司的,要跟马涛商量一下拆迁房子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把马涛从现在的砖房里赶出去,然后在市中心为他补上同等面积的三室一厅。马涛说我不同意呢?小伙子说要钱也行,每个平方补六千。马涛说我还不同意呢?小伙子你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送走小伙子以后马涛为自己削了一个苹果,因为这笔突然掉下来的钱,马涛两次将水果刀捅上手背。是啊,马涛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每平方补六千,七十平方,四十二万。当他死去,他的儿子就可以守着这笔钱,快乐并且幸福地生活。

  马涛给机场拨去一个电话。去内蒙的航班并不多,马涛需要在三天以后起程。马涛想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三天时间跟儿子好好谈谈,谈谈疾病和死亡,谈谈亲情和爱情,谈谈宽容和仇恨,谈谈过去和将来。他会努力让儿子不再恨他,他会说,父子间怎么会有仇恨呢?更何况,他将在不久以后按时死去。

  于是再给儿子拨一个电话,电话那端说,我在溜旱冰。马涛终于火了,他说你他妈快给我滚回来!

  电话就挂了。挂断电话的却是儿子。

  在儿子面前,马涛早已失去一个父亲甚至一个男人的权威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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