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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习作:从死亡开始(三)

(2013-09-01 21:31:58)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从死亡开始(三)

于《芳草》2013年第9期下

周海亮

 

7

  午夜时分马涛接到高胖子的电话,高胖子说戴宝宝三天没有去酒吧唱歌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情?高胖子似乎比马涛还着急,你快去看看。

  马涛在半小时以后赶到戴宝宝的香巢,一路上,他感觉一把巨大的剪刀不停翻搅着他可怜的肝脏。马涛想他也许会死在出租车里或者死在戴宝宝门口,也许当他打开戴宝宝的房门,他见到的只是她冰冷赤裸的尸体——戴宝宝婉约多情,戴宝宝敏感多疑——敏感多疑的戴宝宝肯定觉察到他的不安——这不安只有一个理由:他试图结束与戴宝宝之间的恋情——敏感多疑的女人总会将复杂的事情想简单或者将简单的事情想复杂,然后将复杂的事情搞简单或者将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惊慌失措,心急如焚。然开门,他见到的是神采奕奕的戴宝宝。

  怎么不去上班?

  身体不舒服。

  怎么不开手机?

  身体不舒服啊。

  戴宝宝一袭黑色长裙,胸脯如雪般闪耀。她向马涛展露着可爱诱人的乳沟,那是天底下最为迷人的缝隙。

  还想去内蒙?她为马涛倒一杯红酒。

  肯定去。

  一个人?

  肯定是。

  戴宝宝转动手里的酒杯,冰块与杯壁相碰,声声清脆。他们倚在床头,马涛搂着戴宝宝的肩膀,手指摩挲着戴宝宝小小的锁骨,戴宝宝紧贴马涛的胸膛,嘴唇亲吻着那块雕成观音的和田玉。卧室里氤氲着戴宝宝身体深处的迷香,马涛嗍一口酒,将高脚杯递还戴宝宝。

  总是这样。他们之间很少存在“两个”的概念。一个苹果,一盘水饺,一杯红酒,一根香烟。他们都喜欢这样的方式,红酒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香烟从一个人的唇间转到另一个人的唇间。甜蜜。扎实。一刀子一筷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涛今年四十三岁,四十三岁的马涛仍然喜欢与戴宝宝玩这种只有初涉爱河的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然他们乐此不疲。细长的高脚杯上沾了戴宝宝粉红清晰的唇印。

  刚才的马涛是疯狂的。每一次与戴宝宝做爱,马涛都是疯狂的。马涛喜欢性爱,他认为性爱是生命里极其重要甚至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他还认为性爱不但是身体和精神的满足更是尊严以及荣耀的展示或者回归——这一点他与高胖子的看法惊人一致。当然也有不一致的部分:马涛只有与相爱的人做爱才会有幸福感、归属感、尊严感和荣耀感,而高胖子却喜欢将不同的女人骗上床或者绑上床或者迷上床。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位完全陌生的赤裸女人,那女人轻轻阖动着长长的睫毛,那女人有着洁白修长的腿和光滑平坦的小腹,那女人白得透明的手在睡梦里轻轻搭上你的胸膛,想想看,那是人生中多么奇妙的时刻?高胖子眯起眼,目光朦胧。

  高胖子是一位诗人。尽管高胖子从来没有出过一本诗集,写过一首诗,构思过一首诗,但高胖子仍然是一位诗人。马涛也是一位诗人。马涛也从未写过一首诗构思过一首诗。马涛和高胖子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谈诗。他们认为谈诗是一种堕落,诗人是一个贬义词。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醉酒以后,彼此以诗人相称。

  刚才的马涛是忧伤的。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终极——过程,或者结果。死亡不是开端,没有人见过天堂或者地狱。死亡意味着一个人不会再有任何体验。死亡意味着永无休止的睡眠,安息和平和。死亡意味着精神的永存或者精神的逝去。死亡意味着垂死、将死和已死。死亡意味着无所适从,内心伈伈。死亡意味着太平间、黑纱、葬礼、墓地、火化炉或者棺材。死亡意味着土地。死亡意味着天空。死亡万籁俱寂。死亡万物皆空。死亡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感觉。死亡的感觉。死亡感。所有将死垂死频死或者已死的人都有的死亡感。所有活着的人都有的死亡感。死亡感。我们的死亡。我们的死亡感。

  马涛是忧伤的。忧伤的不仅是感觉,还有气氛。忧伤的不仅是气氛,还有身体。忧伤的不仅是马涛的身体,还有戴宝宝的身体。虽然戴宝宝仍然柔软仍然湿润仍然光滑仍然滚烫,可是马涛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战栗。忧伤的战栗。战栗的忧伤。她将娇小迷人的身体向马涛打开,挺起,打开,挺起,马涛看到了远古的木炭和河滩,海岛与荒原。

  马涛有些眩晕。这也许是他与戴宝宝的第七杯酒,也许是第八杯。外面下起雨,淅淅沥沥,戴宝宝唱起歌,如泣如诉: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请代我向一位青年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你为什么总唱这首歌宝宝?

  因为你喜欢听涛子。

  你为什么总要在酒吧唱这首歌宝宝?

  因为酒客喜欢听涛子。

  我喝醉了宝宝。

  我也喝醉了涛子。

  戴宝宝醉眼朦胧,瞳孔从桃红变至微蓝。马涛说她是孤狸变的,千年孤狸幻成佳人,盅惑了一位穷困落魄的从不写诗的诗人。戴宝宝笑。戴宝宝说,涛子我给你跳个舞吧!

  赤裸的戴宝宝跳下床,冲马涛眨一眨宝石般的眼睛。她轻轻舞动,幽婉的灯光之下,宛若穿越时空的鬼。她抬起手臂,她的手臂如同柔软雪白的河鳗;她扭起腰肢,她的腰肢如同剥掉绿皮的细柳。她从床头柜上拾起猫的面具轻轻戴上,她霎时成为一只猫。猫在夜里呼唤了鬼魂,鬼魂悄然而至,猫悄然无声;她绣一个云手,又拾起骷髅的面具,她在转瞬之间成为鬼魂。鬼魂在夜里招唤了所有的猫,猫悄然而至,鬼魂悄然无声。她轻移莲步,伸出纤纤玉指,轻点了马涛的额头,轻勾了马涛的下巴,又将身子紧贴马涛,马涛顿时感觉到河鳗的柔弱和腻滑,快乐与忧伤。她跳开,转身,回头,人就飘起来了。她飘浮在橘红色的灯光里,又将身体缓缓挺起,马涛看到她的下巴与胸脯勾勒出来的迷人诡奇的曲线。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只伸手可握的芒果般的赤脚将托起她的橘红色灯光磨出尘烟。旋转中她变成圣母,变成嫦娥,变成鸺鹠,变成貔貅,变成凤凰,变成麒麟,变成云彩,变成尘埃,变成风和雨、雷和电,变成喘息与叹息、音乐与诗篇。她终于飘回地面,地板上侧卧,又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醉人的体香。她冲马涛莞尔一笑,她说涛子,你该带我去内蒙的……

  我不能。

  也许能。

  不能。

  戴宝宝浅笑着,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所有长着虎牙的女人都是吸血鬼,戴宝宝曾经这样对马涛说。说时,舌尖落上马涛的胸膛,灵巧地滑动,终至咽喉。戴宝宝的舌尖轻点着马涛的喉结,如同一条毒蛇灵巧地击打起淡蓝色的信子。戴宝宝说涛子涛子,我想吸干你的骨髓。

  戴宝宝起身,音乐渐渐淡去。其实没有音乐,音乐是虚构出来的。虚构的音乐飘荡在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音乐里的戴宝宝,突然长出孔雀般斑斓的翅膀。

  涛子你饿吗?

  我不饿。

  不,你饿了。戴宝宝用浴巾披了身体,马涛看到那两个美丽柔软的翅膀未及伸展便已经折断。戴宝宝说,我去给你做点夜宵。

  夜很深,雨很深。夜很绵长,雨很绵长。夜与雨同在,如影随行。雨滴落上遮雨板,吧嗒,滴嗒,吧嗒,滴嗒,单调并且极有节奏,就像钟盘上行走的不紧不慢的秒针。马涛看着自己的肚腹,那里苍白苍老,毫无生机。

  是水饺。水饺是衣食富足的象征,以前是,以后也是。水饺与爱情无关。

  只有两个水饺。很漂亮很精致的水饺。水饺盛在盘子里,冒着袅袅蒸气,如同两个抱在一起的情人。就两个?马涛问。

  是一对。

  一起吃?

  戴宝宝托腮坐到马涛对面。你先吃。她说。

  马涛笑,夹起一个水饺。他将水饺吹吹,送进嘴里。他想戴宝宝会给他包什么馅的水饺呢?羊肉馅?牛肉馅?鲅鱼馅?虾仁馅?马涛愉快地咀嚼,咀嚼,然后,马涛突然顿住。

  什么馅?

  肉馅。

  什么肉?

  鱼肉。

  什么鱼?

  金鱼。

  马涛这才发现茶几上的鱼缸里不见了那两尾金鱼。两尾无辜的金鱼,一红一黑,象征着马涛和戴宝宝的不可离分。红色的金鱼是戴宝宝,黑色的金鱼是马涛。

  马涛“嗷”一声叫,将已经嚼烂的水饺吐出。他冲向洗手间,却险些被一盆君子兰绊倒。他听到戴宝宝柔声说,你小心些。

  他在洗手间里呕吐,昏天暗地。他将手指捅进喉咙深处,他试图吐出自己的胃。他不停地漱口,漱口,漱口,冰凉的自来水让他的牙齿结成了冰。他听到客厅里的戴宝宝小声唱起了歌:请他为我做一件棉衫,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不能有接缝,也不能有针线……

  他冲进客厅。你太过分了!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戴宝宝抬起头,看着他,又往前探探身子。浴巾在那一刻滑落,戴宝宝变成一尾赤裸的鱼。

  你想干什么?马涛冲戴宝宝吼叫。

  你的样子好吓人。戴宝宝笑着说。她将另一个水饺夹起,吹吹,咬去一半。她津津有味地咀嚼,她甚至给自己配上一杯品质优良的干红葡萄酒。

  马涛的胃里,翻江倒海。

  戴宝宝喝下一口酒,开始吃另一半。她吃得隆重并且满足,她在享受一条死去的金鱼。你知道吗?戴宝宝面色酡然,我把它们从鱼缸里捞出来,它们拼命挣扎,誓死不从。你知道鱼也会叫吗?惨叫。像人那样惨叫。你知道鱼也有表情吗?惊恐,绝望。像人那样惊恐绝望……我把鱼包进水饺,一条鱼包一个,不大不小,正好……鱼很滑,眼睛凸出很高,嘴巴一张一合,又不安生,拼命扭啊扭啊,嘴巴啄着我的手指……两条活着的鱼,完整的鱼,没有开膛破肚,刮鳞去鳃,我想让它们死得有些尊严……鱼也是有尊严的,是吧涛子?水饺下锅,我听到两条鱼同时发出号呼,很凄厉,很凄惨,我看到水饺一凸一凹地变幻着形状,很活泼,很神奇。当然也很残忍……可是涛子,没有办法的。谁让它们是两条金鱼,谁让它们代表了你和我?你吃掉的是红色那条,我吃掉的是黑色那条,正好……你抛弃了我,我得替你把两条金鱼解决掉……

  说完,抽一张纸巾,细细擦拭着嘴角。

  戴宝宝变成了魔鬼。赤裸的魔鬼。她的虎牙足以撕裂世间一切,她的胳膊如同章鱼的触须和吸盘,乳房如同两只攫人性命的眼睛。她在春天的雨夜里谋杀并吃掉了可怜的金鱼,她不为维系她的爱情,她只为报复。

  她浅笑着,嘴唇腥红。她说涛子,你猜我会不会偷偷打开天然气?

  马涛冲向厨房,再一次险些被花盆绊倒。他连滚带爬跌进厨房,他看到一切完好——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天然气阀门紧紧关闭。他再一次冲进客厅,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金鱼也是这样。戴宝宝扔掉餐巾,再抿一口酒,你生气的样子就像金鱼。黑色的那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抛弃我。

  我只想去趟内蒙!

  你抛弃我……不止是去内蒙……我感觉得到……

  我他妈为什么要抛弃你?

  涛子你想做爱吗?我们再来一次。只要你要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涛子,我是你的奴仆……

  马涛冲出屋子。马涛在冲出屋子的同时泪流满面。戴宝宝在报复他,手段邪恶,令人发指。这报复极端并且彻底,这报复意味着他将从此失去戴宝宝。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妻子离他而去,儿子对他的仇怨,朋友对他的不解,工作的难以忍受,贫困,孤独,疾病,死亡……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他绝不能够忍受戴宝宝施予他的哪怕最最最最最最最微不足道的伤害。本来他计划好一切,今天夜里,或者从内蒙回来,他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病情告诉戴宝宝;或者就这样瞒着她,永远瞒着她,然后寻一个适当的时间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让他尚且健康年轻的模样永远留在戴宝宝美好、忧伤或者带着怨恨的记忆里。可是这一切,从现在开始,似乎已经没有必要。

  雨夜里,马涛扶住一棵瘦小的玉兰树,呕吐不止。

 

8

  马涛缩了身子,万般艰难地敲开那扇防盗门。王艳出来开门,用时整整二十分钟。站在马涛面前的王艳,依然盛气凌人。

  我不跟你吵架,马涛尽量将声音放低放慢,我很真诚地向你道歉,为我以前的所为……

  说完了?王艳扬起眉毛。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王艳厌恶地扭回头,试图将门关上,马涛急忙上前一步,前腿弓后腿蹬,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框。王艳看见他伸进门缝的手,愣了愣,皱眉,咬牙,关门,用力,再用力。

  马涛发出一声惨叫。就像午夜痛切的金鱼。然他并没有将手抽回。他的手固执地守在那里,五个指甲霎时摇摇晃晃。

  十秒钟。或者十分钟。

  王艳无奈并且愤怒地将门打开,一张脸早已变成黑色。进来吧!王艳啪地踢过来一双塑料拖鞋,今天是老刘生日……别胡闹。

  餐桌边的老刘,早已笑出满脸菊花。菊花戴了生日纸帽,变成西行路上突然发福的唐僧。唐僧光着膀子,露着肚腩,穿着花裤衩。唐僧油光满面,汗花飞溅。唐僧蹲在椅子上,面前,壮观的八菜两汤。

  咱哥俩喝点。老刘冲马涛招招手,一年才一个生日,一辈子才几十个生日……喝点。

  王艳为老刘端来插了四根蜡烛的蛋糕。她绕开马涛的身体,夸张地划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她将蛋糕放上餐桌,含情脉脉地看着老刘。许个愿吧。

  老刘摸摸脑袋。四十六岁,插四根还是插五根?

  先许愿吧!

  老刘就许愿。老刘说祝我们白头偕老。

  王艳噗一声笑,伸出手,在老刘的手背上轻掐一下。说出来能叫许愿?王艳嗔怪道,你以为这是拜年么?

  老刘嘿嘿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真如唐僧诵经。

  然后,吹蜡烛,切蛋糕,分蛋糕,吃蛋糕,抹蛋糕,扔蛋糕,嘻嘻哈哈,欢天喜地。生日纸帽被老刘和王艳三岁的女儿抢去,小姑娘将纸帽扣上脑袋,松手,纸帽滑落下去,卡住腰,再往上撸,就撕了。小姑娘哇地哭出声,王艳急忙跑过去哄她——王艳和她的女儿,长得很像。

  七十度白酒,纯粹的烈火。老刘说杯子里插个温度计,绝对超过五百摄氏度。老刘吃一口烧猪肠,吃一口烧猪蹄,吃一口炒猪腰,吃一口炒猪心,吃一口溜猪肝,吃一口溜猪肚,吃一口拌猪耳,吃一口拌猪尾,喝一口猪肺汤,喝一口猪骨汤。那是一桌下货大全,一次猪内脏和猪四肢的聚会。老刘说平时可舍不得这么吃……都是朋友送的,不花一分钱……那也舍不得这么吃。

  马涛喝下两杯酒,胸口开始憋闷,头顶开始冒汗。他冲抱着女儿的王艳说,你也该吃些。

  王艳说,老刘你多吃点。

  马涛说,你该过来坐坐。

  王艳说,老刘你少喝点。

  马涛不做声了。这算什么事呢?这他妈到底算什么事呢?

  好在还在老刘。马涛可以把说给王艳的话说给老刘。他知道王艳肯定在旁边支起了耳朵。

  老刘,马涛举着酒瓶,我近来身体不舒服……

  那你多喝点。老刘抢过酒瓶,高度酒包治百病……

  不是的老刘,马涛夺回酒瓶,我是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

  谁的身体都有问题,老刘夺回酒瓶,这样的年纪,不出问题是神仙……

  不是,老刘。马涛试图夺回酒瓶,老刘却灵巧地闪开。怎么说呢?手里没了酒瓶,马涛连说话都没有了底气,很严重的问题……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严重问题!老刘将酒瓶拍上桌子,一杯酒灌进鼻孔,小时候我驼背、结巴、尿炕,我妈觉得问题严重,很严重,结果怎么样呢?长到十八岁,好啦!前几年,有一阵子,肺炎,严重的肺炎,夜夜高烧,喘不上气,咳嗽,感觉马上就死了。结果怎么样?好啦!去年吧,也许前年,反正时间不长,有那么一次,喝多了酒,肚子痛,痛得满地打滚,痛得不敢动弹。胃穿孔!猪下货撒了一肚子,生命垂危。脑子却还清醒,想,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结果怎么样呢?熬过那一夜,活过来啦!不瞒你说,那次,我见到阴间了。阴间和阳世差不多,有树,有草,有乌鸦,有太阳,有贴着马赛克的楼房,有卖烟酒糖茶的小铺……人们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有一条路,黑色,却不是沥青,硬硬邦邦,往树林子里延着。树林子里飘着白雾,迷迷登登,又见紫气东升,霞光万丈……很多人聚在路边,手里拿面小旗,嘴里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般人听不懂,那是阴间的语言,叽哩呱啦,跟日本话差不多……男女老幼,都有……高矮肥胖,都有……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都有……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都有……我妈,我爹,我爷爷,我奶奶,我姥姥,我姥爷,都有……我想这次我真的死啦!我都能听懂阴间的话啦!我都能见到死去的人啦!我死啦!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突然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上前,粗暴地架起我,往暖和的地方拖,嘴上说,叽哩呱啦叽哩呱,你是怎么混过来的?胳膊钻心地痛,忽忽悠悠醒来,就见到了王艳,就见到了护士。王艳正抹着眼泪,护士正给我扎针呢!所以,老马,什么叫严重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严重问题!死都不是严重问题,世上还有什么严重问题?事业?事业算个鸟屁!感情?感情当然重要!可是就算感情结束,那算得上问题吗?三年前你肯定感觉你和王艳问题严重,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我和她过得挺好,你和戴宝宝也过得挺滋润。所以,老马,我挺感激你的……

  感激我?

  感激你啊!你正直大气,你把王艳送给了我……

  我把王艳……送给你?

  不是吗?前些年,我贩猪,没经验,结果猪都闷死了。整整一卡车猪啊!挤在车厢里,横七竖八,龇着大牙,瞪着大眼,惨啊……我更惨啊,血本无归……那几天就寻思着自杀,想把自己饿死算了,一顿不吃,一天不吃,两天不吃,后来实在扛不住,半夜起来煮方便面……第二天去海边,想,一脑袋扎下去也不错。这时见到王艳,王艳走过来了,皱个眉,撅个嘴,拉个脸,穿个黄毛衣,擎个小花伞,急匆匆地走……心一下子动了……哈,满树的桃花都开啦……你知道,王艳不漂亮,特显老,前几年,病病歪歪,可是我的心还是动了。就这么奇怪。这时突然来阵风,噌,王艳的伞就被刮到海里去啦。天意啊!老马,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我替王艳把伞捞出来,又和王艳说了两句话,死的心思就没了……为什么要死呢?猪死了与我何干?猪是我家亲戚吗?是我兄弟?是我爹妈?不过一笔生意……就这么认识了,越来越熟,越来越黏糊。看我长得不怎么样吧,可是我心肠特好。我对女人尤其好。我给王艳熬大骨汤,炒口条,溜肝尖,煲海带猪蹄汤,王艳一天比一天水灵,一天比一天富态。不瞒你说,老马,我虽然贴心,但其实挺老实的,认识三年多,我连王艳的手都没拉过。可是我是男人啊!再说王艳越来越变得楚楚动人。所以,后来,后来那一次,晚上,我实在是喝多了,我壮起胆子,我说王艳,今天别走了,我保证只是说说话。王艳说,好啊!我说王艳,你把衣服脱了吧,我保证只是看一眼。王艳说,好啊!我说王艳,你把乳罩脱了吧,我保证只是摸一下。王艳说,好啊!我说王艳,你躺过来吧,我保证轻拿轻放。王艳说,好啊!然后,汉兵掠地,水漫金山。啊!啊啊!啊啊啊!王艳善解人意,你我都是幸福的男人。事后我很自责,你知道,我善良,儒雅,反对低俗恶俗,有道德底线。我想扇自己几记耳光,又舍不得,就把耳光赏给了我的猪兵猪将。我问王艳,会不会出什么事情?王艳说,反正我们就要离了。我问她,多久离?王艳说,快了。我问她,有多快?王艳说,我们栽了一棵玉兰树,玉兰树发芽我们就离婚。我问她,玉兰树会发芽吗?王艳说,不发芽我们也会离婚。我问她,那玉兰树有什么用?王艳想了想,说,没有用。后来玉兰树果然发芽了,后来你们果然离婚了……王艳说是你提的,你爱她,你得成全她……所以我说,老马,你大度,海量,高尚,无私,正直,重承诺,你是真爷们……

  马涛有些糊涂。大骨汤。红烧肉。黄毛衣。花布伞。说说话。好啊!看一眼。好啊!摸一下。好啊!轻拿轻放。好啊!水漫金山。啊啊!玉兰树。发芽。离婚。重承诺。真爷们。发芽后离婚?可是马涛明明记得当时的王艳说,如果玉兰树发芽了,我们的婚姻或许还能维持。

  抑或是他说的?就算是他说的,王艳也是点了头的。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有个什么贩猪的老刘。

  玉兰树什么用也没有。发不发芽,这婚也是要离的。

  马涛头痛欲裂,扭过头寻找王艳,王艳已经不见。他听到王艳在卧室里柔声细语地给女儿唱起歌:细雨蒙蒙落江面,船头撑开花纸伞,好似彩云从天降,美似荷花,静似睡莲……

  全他妈的王八蛋。王艳,老刘,他。他,老刘,王艳。王艳早就在某个淫荡的夜里上了老刘的床,他却混然不觉。那时他在干什么呢?给儿子煮一碗鸡蛋羹?给王艳煮一碗大枣莲子羹?傻乎乎地等她回家?跟高胖子喝酒听高胖子高谈阔论着女人?不管他在干什么,他肯定不是在打麻将。那时候他还没有迷上麻将。那时候日子虽然平淡单调,可那毕竟还是日子。黄毛衣!花布伞!他妈的王艳婚后没几年就不再穿黄毛衣打花布伞!他妈的结婚那么多年他一直在被王艳欺骗!他戴着一顶神不知鬼不觉的绿帽子,可是他妈的再神不知鬼不觉的绿帽子也是绿帽子!

  马涛万分悲哀地想起高胖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高胖子说:每个男人都害怕自己的妻子出轨,每个男人都盼望别人的妻子出轨。马涛不盼望别人的妻子出轨,可是马涛害怕自己的妻子出轨。对一位男人来说——不管成功男人还是失败男人——不管健康生猛的男人还是病病歪歪的男人——马涛认为,这都是奇耻大辱。

  还他妈跑来道歉!还他妈跑来请求王艳的原谅!还他妈自作多情地以为王艳与他离婚都是因为那一万块钱!还他妈一厢情愿地以为王艳一直误会了他与戴宝宝之间的事情!还他妈心怀愧疚!还他妈自我折磨!还他妈心生忏悔!还他妈……

  还他妈跑来这里跟这对奸夫淫妇喝什么狗屁的生日酒!

  马涛站起来,天旋地转。他巡视着屋子,他没有找到金鱼。可是他找到了蜥蜴。红色的蜥蜴,嘴巴宽阔尾巴尖尖的蜥蜴,眼睛凸出很高的蜥蜴,蜥蜴养在方形的玻璃缸里,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马涛走过去,说一声打扰了,将蜥蜴攥住,抓起,然后,走到老刘面前,笑笑,松手,啪,蜥蜴就掉进了老刘的酒杯。

  大补。马涛打一个酒嗝,说,专治不坚不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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