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快起床(4)
(2011-05-08 09:37:45)
标签:
杂谈 |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快起床(4)
刊《特区文学》2011年第3期
周海亮
202
闹钟对赵小田没有任何用处。可是闹钟对赵飞有用处。闹钟吵醒赵飞,赵飞吵醒赵小田,几乎每一个清晨,都是如此。
可是今天的赵飞不必依赖闹钟。刚刚关好防盗门,闹钟就响了。他想幸好没有继续粘在马花那里,否则的话,他将不能够按时唤醒儿子。
儿子需要早些起床。儿子面临高考前夕最重要的时刻。他需要儿子考上名牌大学。这件事情容不得商量。头拱地也得做到。他认为儿子有这样的能力。
儿子非常聪明,这或许缘于遗传。赵飞庆幸儿子的智力随了他而没有随了赵丽,在他看来赵丽这样的女人只配给暴发户当二奶——因为她太愚蠢,更因为她认识不到自己的愚蠢。一个愚蠢并且自以为是的女人总是危险的,赵丽在几年以前的春天,将自己稀里糊涂地卖给了鱼贩子田大脑袋。
是卖给了他。物丑价廉。这毫无疑问。田大脑袋用一栋房子,几件衣裙,一枚戒指,几句好话,就将赵丽买了过去。将自己卖掉的赵丽无名无分,她独自一人守着市郊那栋房子,她对外谎称自己是田大脑袋的姐姐。
有时,晚上,田大脑袋偷一个空子,跑去和赵丽幽会。他会用一个晚上做完别的男人一个月才能够做完的事情,然后,半夜里,或者天亮前,急匆匆离开,让可怜的赵丽再守一个月空房。没有人知道那一个月赵丽是怎么熬过来的,或许她根本不用熬,或许她本就喜欢那样的生活,更或许她一直在欺骗田大脑袋,一个月的时间里,帅哥美男们百鸟朝凤,毫无秩序地挤进她的鸟巢,然后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与她翻云覆雨吐吐纳纳。愚蠢的赵丽并不安分,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都敢做出来。
赵飞认为他与赵丽的婚姻是他一生里最最弱智的决定,而与赵丽解除婚姻则是他最最英明的决定。不幸的后面接了大幸,之间,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当初他很轻易地将赵丽勾到手勾上床,后来他想,能轻易上了他的床的女人怎可能不轻易地上了别人的床?最简单最直白的道理,他却用了十几年时间才想通。
一开始她总是从赵丽身上闻到一股鱼腥味。他喜欢吃鱼,他认为那些气味肯定是赵丽烧鱼时沾染上去的。可是后来,一连那么几次,赵丽身上的腥味来得莫名其妙,赵飞就有了些许狐疑。晚上赵丽说要陪朋友喝茶,赵飞说,我正好看一场球赛,等赵丽离开,他就偷偷打了车跟踪,一直跟到市郊。赵飞永远忘不了赵丽撅腚撩胯的淫荡表情,她叫得惊天动地,她不停呼喊着“我的亲哥我的亲哥”。她的嘴角喷溅出澎湃的唾水,唾水扯成丝线,将她与田大脑袋像两条春蚕般包绕其中。田大脑袋伏在她的身上,身体如风箱般前后拉动,两只肥胖的肩膀上,赵丽的白腿油汗津津。赵飞敲了敲窗户,示意田大脑袋将窗帘拉拢,然后一言不发回了家。他将赵丽的衣服塞进一个皮箱,又将皮箱从二楼扔出去。皮箱在空中訇然打开,赤橙黄绿青蓝紫飘落一地。赵丽从此没有踏进家门,她把路走得昂首挺胸,屁股扭成骄傲的风扇。
赵飞常常怀疑田大脑袋的身体上长出滑腻的鱼般的鳞片,鳞片们排列在他所有的隐密角落,细致细密,当他干燥时,当他与赵丽做爱时,当他与别的女人做爱时,鳞片们便会哗啦啦往下掉,落满晶亮委琐的一地。想到这里赵飞就恶心,就暗骂赵丽像个婊子般没有品味。然事实上,婊子们并非个个没有品味,没有品味的也并非个个都是婊子。比如何静。漂亮的何静便是婊中精英。何静应该与赵丽同时认识了田大脑袋,然后,足智多谋的田大脑袋将她们分别搞上了床。不同的是,何静只用一个月时间就从田大脑袋的口袋里掏出三十万块钱然后用这笔钱买了一个破旧的中巴然后甩开田大脑袋然后用那辆破旧的中巴赚回另一辆崭新的中巴,而赵丽不过从田大脑袋那里赚到一个关养自己的坚固的牢笼然后像个白痴一样心甘情愿地守着那个坚固的牢笼守着丑陋臃肿并且令人恶心的田大脑袋。这就是聪明女人与愚傻女人的区别。何静做成了老板,赵丽不过是鸡。一只没有地位的年老色衰的鸡。一只可怜的上了案板的鸡。
有时候,逢星期天,赵丽也许会突然回来。她站在楼下,柔声喊,小田!声音里闪烁出母爱的光辉。赵飞不知道她唤田大脑袋时候会不会也用上“小田”这样的称呼,这女人甜得腻味,牙缝将声音抻挤得又细又长。赵飞将脑袋探出窗口,说,你上来。赵丽当然不上来,她继续喊,小田,小田。赵飞看看儿子,说,你妈来了。赵小田便下楼去,任赵丽的手摸遍他的脸他的肩他的胸口。赵飞想也许赵丽并不想念儿子,她来这里,只是在履行她不定期的报复,只是为刺激赵飞——赵丽说话的声音虽细却大,她巴不得让整个小区的人都看到她在亲昵地抚摸赵小田,然后对赵飞指手划脚。
这是赵飞的失败。他没有看好自己的老婆。尽管都知道错在赵丽,可是对赵飞,他们都怀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幸灾乐祸的心思。甚至,虽然赵丽慷慨地将儿子让给赵飞,可是每个人都希望赵丽在哪一天突然心生悔意,然后将赵小田从赵飞手中掳走——我们同情弱者——所有的女人都是弱智——哪怕像赵丽这样的女人。
因了这些事情,赵飞对赵小田的管教堪称残酷。什么都得听他的,包括与赵丽见面的时间,更包括起床的时间。赵小田必须考上名牌大学,远远离开可恶的赵丽,然后,当他大学毕业,当他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就会感激父亲,就会念着父亲的好,就会对父亲永不背叛。每天赵飞如周扒皮一般早早叫醒儿子,硬逼着儿子复习功课,可是与周扒皮不同的是,当儿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复习功课时,赵飞会在客厅里静静地陪着,然后,如忠实的仆人般为儿子煮一杯牛奶。
望子成龙,天经地义。即使没有赵丽,他也会这样做。赵飞想。
一开始儿子并不买账。他喊儿子起床,儿子说,好。却躺着不动。一会儿再去喊,见儿子仍然睡着,睡梦里喉结上下翻滚。赵飞便恼了,一把揭开被子,喊,快起床!儿子坐起来,可怜兮兮地穿着衣服,眼睛仍然紧闭,唇下的淡蓝色绒毛随意奓煞。儿子起床极为困难,赵飞想他如果生活在童话里,肯定可以成为睡美人。赵飞随手打开写字台上的台灯,淡黄色的灯光明起,形成探照灯样的一束,点亮写字台上厚厚的一摞教辅书。
习惯就是力量。儿子的起床慢慢变得轻松,儿子的状态慢慢变得饱满。他安静地坐在写字台前,将书页翻得哗啦啦响。儿子这般温顺,赵飞倒有些心疼了,毕竟是贪睡的年龄,这样做难免残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挤名牌大学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多付出些,怎可能从人群里杀出?好在高考临近,牺牲点睡眠,值了。
赵飞的工作相当清闲。如果没有儿子,他甚至可以睡到太阳落山。他不必坐班,不必早起,每个星期他只需去公司报道一次。其实工作只是幌子,猫狗的宠物只是幌子,他真正的营生是贩卖食用油。花生油,豆油,玉米油,菜籽油,棉籽油,香油,各种荤油……地沟油。地沟油是支柱,他的绝大部分收入来自于贩卖地沟油。地沟油当然产自地沟,城市里总有一群人以此为生。夜里他们如同蹿出洞穴的地鼠,提着桶,拿着捞勺,蹑手蹑脚,偷偷摸摸,揭开井盖,将捞勺伸进臭气熏天的地沟。地沟里有污水,有粪尿,有手纸,有死猫和死狗,有苍蝇和蛆虫……地沟里有油……油被捞上来,做了简单的提练——提练的目的不是为干净和卫生,而是为地沟油更像干净和卫生的食用油——油们进了餐馆,进了饭店,进了工厂或者机关的食堂,下锅,炒了菜,烙了饼,进入到各种各样急不可耐的嘴巴。地沟油,赵飞的经济来源,生活保障。
赵飞认为他也是城市里的老鼠。凡做些肮脏之事的生活在黦黦黑暗里的人,都是城市的老鼠。他们永远不可能走进真正的阳光,永远不能够成为真正的鸟类。当他们长出翅膀,就会进化成长着圆耳尖嘴的蝙蝠,扑楞楞乱飞,丢下一团团邪恶吊诡的暗影。
所以他感谢马花。马花既不是老鼠也不是蝙蝠,她是猫,是鸟,是绚丽的羽毛或者高贵的紫罗兰。她给他私密的快乐和私密的荣誉,他感激她。当然他与马杰仍然是兄弟,偶尔,他甚至会在家里设宴,与马杰来一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马杰酒风很好,酒量很大。马杰大着舌头念叨马花的万般好处,说到动情处,眸子里泪光闪烁。赵飞认为他绝不是装出来的。尽管他们的感情并非特别融洽,可是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赵飞面前伪装。这样赵飞就有犯罪感,认为自己甚比西门。可是他管不住自己。当然马花也管不住自己。有犯罪感的人都是快乐并且幸福的。这快乐与幸福因了偷偷摸摸,因了战战兢兢,因了偷偷摸摸和战战兢兢之后的无与伦比的欢愉。这快乐因了犯罪感的本身。
今天的儿子不用他叫。赵飞回家时候,儿子已经起床。赵飞从门缝看一眼儿子,儿子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赵飞满意地舒一口气,点一根烟,去到厨房,将两袋鲜牛奶倒进电热杯。他站在厨房里等待牛奶煮好,他看到牛奶很快变得热气袅袅。他严格地把牛奶的温度控制在75℃以下,他知道超过这个温度牛奶里的某些营养就会损失。赵飞将牛奶端上茶几,将烟蒂摁进烟缸。他扭头对儿子说,喝完奶再写吧。
先写完。儿子说。
先喝牛奶吧。赵飞说。
赵小田走过来,端了牛奶,回到卧室。他顺手关上房门,他对赵飞说,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当然,刚才的赵小田不是在复习功课。他在写一封情书,他自信可以将情书写得感情充沛摄人魂魄。情书将会送给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他拉过女孩的手,偷摸过女孩的头发。女孩的头发就像黑色的缎子,手指碰触上去,惊心动魄的滑。他想毕业前他甚至有机会亲吻女孩的嘴。女孩嘴唇很厚,轮廓很方,那里总是湿漉漉的,就像雨后的枣儿。
他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母亲。他认为父亲和母亲之间没有爱情,他还认为父亲与马花之间没有爱情,母亲与田大脑袋之间没有爱情——他知道所有的龌龊之事,但是他从不揭穿。他听到马花的防盗门响起的声音,又听到自家的防益门响起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闹钟响起的声音,父亲喊他起床的声音。他知道父亲又在马花那里度过美妙的一夜,他甚至可以联想父亲啃着马花的乳房的样子。父亲与母亲,同样无耻。
他理解父亲的心思。父亲常说如果他考不上名牌就有可能变成他就有可能变成楼上的崔向前。他,城市里贩卖地沟油的耗子;崔向前,城市里混在地沟里的耗子,两个人同样卑贱。他当然不想变成他们,可是他认为即使读不成名牌也不会变成他们。那是他们的选择,父亲和崔向前的选择,心安理得的选择,与读书无关。当然他并不排斥名牌,可是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或者没有十拿九稳的能力。他当然会认真对待,考场上拼尽全力,但能不能考上,并非他和父亲可以掌控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么忍,要么残忍。
他再一次听到防盗门响起的声音,他知道父亲为他们买早点去了。父亲总在门前那个小吃摊买早点,早点买回来,就该正式吃早饭了。父亲会逼他喝一碗豆汁,父亲说豆汁里面有牛奶不能够替代的营养成份。他把写好的情书折成千纸鹤模样,想了想,拆开,又叠成一个心形。
他听到父亲说,回来啦老马?
他听到马杰说,买早点啊老赵?
他听到父亲说,事情办得顺利啊老马?
他听到马杰说,老马出马,一个顶俩。
他听到父亲笑,听到马杰笑。他听到父亲蹬蹬蹬地下楼,听到马杰蹬蹬蹬地上楼。父亲的脚步声充满慌乱,马杰的脚步声充满疲惫。他将叠成心形的情书揣进口袋,拍拍,起身,站到镜子前挤他额头上的粉刺。他想今天父亲真是好运气,马花真是好运气,马杰真是好运气,因了他的必须早起,他们避免了一场耻辱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