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快起床(3)
(2011-05-06 10:5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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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床(3)
刊《特区文学》2011年第3期
周海亮
201
马花是那种名副其实的蜗居女人。她在客厅里听音乐,在书房里看电影,在阳台上喝茶,在卧室里读书,她靸着拖鞋,穿着睡衣,生活散淡并且安静。除了偶尔,梳妆打扮一番,去小区商店里打一会儿麻将。她牌技并不高明,可她总是赢钱,她认为生活真是不公。赢钱的应该是楼下那个叫做孙刚的小伙子才对——生活无比艰辛,将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生生摧残成年轻的老人。年轻的老人,城市里到处都是。
马花深深体会那种生活对于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十几年前她和马杰一起从工厂辞职,去夜市摆起地摊,她一个,马杰一个。两个地摊紧挨,品种品相完全相同。逢有人来买,两家比较一下,拣起一个头花,问她,多少钱?答,五块。再问问马杰,多少钱?答,四块。便买了马杰的。其实那头花,别处只卖三块钱。再有来人,挑了马杰的一双布鞋,问,多少?答,二十块。再问她,你卖多少?答,十八。想想,就买了她的。其实那双布鞋,别处只卖十块。——决不能放走一个顾客,这是两人达成的协议。那时候他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两年后他们开起一个小饭店,马杰亲自题写了店名。那也许是城市里第一家昼夜服务的饭店,门口挂个灯笼,灯笼上写着“24小时营业”。来了生意,两个人便从被窝里爬起,乱着头发,顶着眼眵,为尊敬的上帝炒菜做饭。马花的身体就是那时候熬坏的,她经常头晕目眩,她的腰总是隐隐作痛。她常常回想起那一段非人的日子,那段日子,她与马杰的睡眠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后来他们开始投资房地产,全因了马杰的一位老同学。老同学偶然或者特意撞进来,见到系着围裙的马杰,便红了眼圈。她说像马杰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围着锅台转?她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说她正在开发一个高档住宅小区老同学可有兴趣加入?马杰和马花,便一起搓起了手。他们也知道那时是投资房地产的黄金时间,可是他们没有本钱。老同学说谁要你们本钱了?我要的是马杰的能力。就这样定下来了,马杰几天以后为饭店找到厨师,然后加入到老同学的公司。后来马花知道那个长着大饼脸的老同学是马杰的初恋,曾经爱得轰轰烈烈,不知为何劳燕纷飞。马花还知道当天晚上他们就滚上同一张床,从马杰身上,马花闻到世界上最昂贵的香水气味。从那天起马花不再相信爱情,她坚信丈夫的所为绝不是或者绝不仅仅是为了他们的前程,而是为了自己的欲望。生理的欲望和心理的欲望,占有的欲望和逃离的欲望。那天马花没有跟马杰大吵大闹,她甚至没有将马杰揭穿。她为他煲好鸡汤,烫好老酒,然后提醒马杰她才是他的妻子。她从马杰的眼睛里看到呼之欲出的眼泪,她不知道那些眼泪真诚还是虚伪。
三年前马杰终从老同学的公司里跳出。三年前马花终于告别那个饭店。她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为一家人拼命,她认为这样的事情应该由马杰来做。她已经在那个饭店里干了整整七年,七年里,她鲜嫩健康的生命一点一点走向衰老和衰竭。她的记忆力正在下降,体力正在下降,对事物的兴趣正在下降,眼角的鱼尾纹却如同突然长成并且每一天都在飞速成长的扫帚。七年里她将一个小饭店经营成一个上规模的酒楼,现在那里人头攒动,食客盈门。马花为她的酒楼新聘了经理,那是一个英俊逼人、温文尔雅的男人。现在马花只是偶尔去酒楼转一转,如其说去看她的生意,不如说去会她的男人。
马花被他的风度深深折服。她认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称得上男人中的极品。有那么一次,甚至,在梦里,马花被他压在身下,任他将自己揉成一团。梦里的马花羞赧并且快乐,可是清醒时候,她从不敢有过与他上床的心思。她知道与一个下人上床的严重后果,她一直把那个极品男人当成她的下人。马花可以将他当成自己的性幻想,或者只是将他当成一副用来欣赏的油画。当她想念那副油画,便会走进酒楼,然后在办公室里,细细将她的油画打量和意淫。那油画是动态的,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然马花还是看出他的拘谨与不安。
可是赵飞不是这样。赵飞不是油画,静态和动态的都不是。他是狼。狼中之狼。赵飞住马花对门,独自带一个读初四的孩子,消瘦,长脸,有一双狼般的深遂眼睛。赵飞喜欢留长发蓄胡子听肖邦,赵飞喜欢穿牛仔裤穿旅游鞋穿T恤衫,四十多岁的赵飞像一位在地下通道弹吉它或者在街头作画的落魄艺人。可是赵飞不是艺人,他是公司的业务骨干,据说那个公司主要生产和销售宠物玩具:猫的玩具老鼠,狗的玩具骨头,蟑螂的生日礼物,热带鱼的结婚钻戒,等等。马花问这样无聊的东西也有人买?赵飞说当然,因为无聊,所以要为无聊找些事做。马花问结果呢?赵飞说当然是更加无聊。说话时赵飞拥着马花赤裸的肩膀,那时他们刚刚云雨完毕,客厅的地板上,凌乱不堪。
起因简单而又直接。赵飞常常为儿子邮购一些教辅读物,当他不在家时,就会嘱咐快递公司将邮件交给马花。待赵飞回来,敲开马花的门,千谢万谢,又在马花的客厅里坐一会儿,一双眼睛瞟啊瞟啊,直瞟得马花心旌摇曳。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有了故事。故事并非每天都在上演,故事断断续续,见缝插针——毕竟马花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毕竟马杰不是每天晚上都不回家。
马花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只是寂寞。她寂寞。她既不想打破这种寂寞,又不堪忍受这种寂寞。她的寂寞起初全因了马杰,然后与马杰再无关系。现在马杰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在离婚与否的问题上苦苦挣扎。她对婚姻没有信心,对男人没有信心。无论是对马杰,还是对马杰以外的所有男人。
现在马杰拥有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管着三十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他忙,为忙而忙。他千里走单骑,天南地北寻找着合适的地皮与机会,然后大赚或者大赔一把。他常常说他是金钱的奴隶——他所有的时间都在用来赚钱或者赔钱——他已经没有了花钱的时间。说时,两眼放光,满脸洋洋得意。他的诉苦是那般虚伪,马花只觉浑身落满细密的鸡皮疙瘩。每一次,马花都会从他身上嗅到不同的女人气息。那些气息香香甜甜或者酸酸咸咸,它们代表着一个个扭动着的赤裸的漂亮女人。马花听他在浴室里洗澡,可是她知道他不可能将那些气味洗掉,就像101的那个叫做孙刚的小伙子,他可以在城市里呆够十年呆够二十年呆够五十年甚至呆够一百年,可是那些气味始终与他如影随行,永远不会消失。那是独属于乡下的气味,不清淡,不热烈,不好闻,也不难闻。她倚在床头翻看杂志,马杰凑过来,脑袋在她乳房间拱来拱去,暖哄哄的气息一下一下挠着她的乳沟。连他的动作都是那般虚假,嘴唇碰上乳头,如同碰触烙铁,慌张地闪开,又从嘴里发出京戏小生般吚吚呀呀的虽极力压抑却是尖锐阴鸷的声音。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不管何时何地,马花的身体对马杰都有着致命的杀伤力。记得开小饭店那会儿,有一次,夏夜里,厨房间,正剁着排骨的马杰突然扔了砍刀,从后面将正在灶前熬汤的马花顶紧。马花被顶上灶台,乳衣被高高撸起,两腿被举得很高。大锅里汤汁沸腾,两腿间汤汁沸腾。厨房非常狭窄,前后左右堆放着油盐酱醋、盆盆罐罐、被肢解的鸡鸭、被腰斩的鱼虾……空中吊着竹篮,铁架上挤满成桶的花生油豆油玉米油猪大油,两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闪转腾挪,且战且退,将他们的体液挥洒进翻滚的乳白色的猪骨老汤。那天马花红着脸蛋上菜红着脸蛋收拾盘碗,那天马杰说他们的猪骨老汤完全可以给食客们当做春药来用。
逝去的日子总是美好的,现实的生活总是烦闷的。这是马花的结论。这结论对谁都适用:101的孙刚和孙燕子,102的刘老先生和刘老太太,201的她和马杰,202的赵飞和赵小田,301崔向前和崔珠,302的钱峰和钱兰兰,都适用。她从他们脸上看到不满和不安,她从他们的身体深处听到绷紧的弦般铮铮作响的随时可能绷断的声音。马花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有气无力地流动的声音。那声音粘滞混浊,奔向哀老。
马杰又出差了,去一个内陆小城。昨天中午他打电话回来,说后天才能回家。他很少给马花打电话,所以他的每一个字都可疑。电话那边非常安静,可是马花知道他的怀里肯定搂着一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女孩。能将一个又一个漂亮女孩毫不费力地掀倒在床也是男人成功的标志,否则任何由成功带来的快乐便大打了折扣。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成功对家庭或许并无意义——即使没有成功,家人也会爱他,疼他,在乎他——当然成功可以为家庭带来舒适的日子,可是这舒适没有标准。有房有车算不算舒适?做一个蜗居的衣食丰足的女人算不算舒适?就算马花仍然深爱着马杰,可是这样的生活跟受寡又有什么区别?——好在她已经不再爱她,否则她便是天底下最最愚蠢最最可怜的女人。马花这样想着,起身,去浴室冲澡。马花喜欢在做爱后冲一个澡,或者说马花讨厌身体上残留的任何男人的气味。现在这气味属于赵飞,浓烈并且黏涩。赵飞仍然歪在床上,丑陋的男根如同一段死去的河鳝。浴室里泡沫纷扬,每一个泡沫里,马花娇弱苍白的身体努力打开和伸展。
马花在客厅稍坐片刻,喝掉一杯咖啡。咖啡可以提神,马花不敢让自己睡过去。她看了看表,走进卧室。赵飞仍然睡着,男根疲沓无力。马花说,快起床。赵飞睁开眼,嘟哝一句什么,又闭上眼。马花说,你该回家了。赵飞说,再睡会儿。马花说,马杰可能回来。赵飞极不情愿地坐起来,问,不是明天才回来吗?马花说,他今天回来,我有预感。赵飞说,真好笑。试图重新躺下。马花说别闹了,万一让邻居们看见也不好。赵飞说,就一会儿。马花说,快回家吧!来日方长。赵飞被马花拖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坐在马桶上抽掉一根香烟,回到卧室,马花正将床单撤下。赵飞问干嘛?马花说得洗一洗。赵飞问这些事情不能等天亮再做?马花说反正睡不着了。赵飞笑笑,说,你就自己吓唬自己。马花耸耸肩,将床单抱到洗手间,塞进洗衣机。赵飞悄悄跟进来,一声不响拥住马花。他的浓密的胡须轻抚着马花的肩膀,他的柔软的舌头卷动着马花的耳垂。马花再一次软了身子,她一边装腔作势地挣扎,一边软弱无力地说,我刚刚洗过身子。
马花对赵飞没有爱情。她相信赵飞对她亦然。到了这个年龄仍然在谈情说爱或者把谈情说爱当成满足肉欲的借口都是可笑并且可耻的。她和赵飞将对方的身体当成满足自己的工具,他们对工具心满意足,这就够了。他们或许会倍加珍惜自己的工具,或许会对工具有了感情,但是,他们绝不会对工具推心置腹,绝不会为工具献出些什么。马花对赵飞是这样。她相信赵飞对她亦然。
就像今天。今天,其实,马花和赵飞应该相拥到天亮的,可是他们没有。因了那个电话,美妙的夜晚变得支离破碎战战兢兢,美妙的快感也变得支离破碎战战兢兢。今夜的马花时刻留意着时间,她必须赶在最早一班航班抵达之前赶走意犹未尽的赵飞。就像将一个工具扔掉,毫不留情。世上绝无一个妻子可以将身体完全交由自己支配,哪怕她们寂寞伶俜,哪怕她们已经对丈夫没有感情,哪怕她们已经处在婚姻的边缘。
终于赵飞走出屋子,如一只野猫般无声无息。马花再一次将身体彻底冲洗,又向空中喷洒了足够多的空气清新剂。她披着宽大的睡衣踱到阳台,她看到孙刚正好推着沉重的三轮车经过。黑暗里的孙刚弯腰驼背,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她能够猜到他阳光并且悒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