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快起床(终)
(2011-05-10 11: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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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床(终)
刊《特区文学》2011年第3期
周海亮
302
当初父母极力反对钱峰学车。与土地和不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母坚信他学完车以后仍然得回来务农,学车不过让他们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手扶拖拉机不用学,父亲指着不远处升腾起来的一串黑色烟圈,说,钱球球自学成材。
钱球球自学成材。手扶拖拉机。用时半年。钱球球是钱峰的初中同学,毕业后守住五亩果园,赚下一个拖拉机和一个拖拉机模样的老婆,又将自己的脸也变成黑色烟圈一样的颜色。可是钱峰不想与钱球球为伍。他感兴趣的不是丰收的果园和沉甸甸的稻穗,他向往的是城市的柏油马路、公园里的雕塑、公共汽车的尾烟、女人们花枝招展的裙子和粉脸。他想学车也许能让他近距离接近甚至零距离触摸他的梦想,他夜不能寐,以绝食相挟。车终于还是学了,花掉家里一年收入,过程异常曲折。
那时开车还是一种技能,足以养家糊口。钱峰来到城市,混成一个暴发户的司机,薪水极高。暴发户喜欢钱峰,他说他喜欢钱峰是因为钱峰是乡下人,老实并且无知,让人放心。暴发户有风姿绰约的妻子和天真可爱的女儿,有二百多平的复式小楼和满满一柜子古董,可是暴发户并不满足。暴发户戴着三个戒指,揣着三个手机。暴发户固定情人有二,流动情人若干。暴发户贩卖海鲜,姓田,长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
仿佛一夜之间,城市的马路就被各种各样的车辆塞满。驾驶座上坐了品种齐全的人类,开车于是从技能变成本能。钱峰仍然给田老板开车,却开得极其辛苦。田老板的生意日渐壮大是原因其一,司机队伍的日渐庞大是原因之二,原因之三是,老板娘田芳。
现在想田芳并非特别漂亮特别迷人,可她是城里人,有着城里女人嫩滑白皙的皮肤和艳丽柔软的嘴唇。恰田老板不在时,她就会对钱峰百般呵护。她招呼钱峰喝咖啡,又不容分说扒下钱峰的外套塞进洗衣机。回来,盯着钱峰看,说,毛衣好像也脏了。然后,牛仔裤好像也脏了,衬衣好像也脏了。钱峰紧张地护着,说,我就这一套。她就笑了,说,傻人。一会儿衣服从洗衣机里提出来,竟暖哄哄的,像被阳光晒过。有时候,她看似无意地穿着黑色低胸家居服在钱峰面前晃来晃去,颈下一抹细嫩雪白,晃得钱峰睁不开眼睛。
事后他赏给自己两记耳光。他无法面对田老板。田老板给了他一份薪水,他用这份薪水在城市里买下一套还算不错的房子。田老板招人厌烦,可是田老板对他恩重如山。有时候,田老板甚至会去他那里闲坐,抱一箱啤酒,或者提两条新鲜的鳎目鱼。
所以田老板认识了何静。那时刚刚离婚的何静还住在这个小区,每天如麻雀般忙碌和可怜。他们坐在小区的凉亭里喝啤酒,何静从旁边飘然而过。田老板冲何静笑,何静冲田老板笑,然后,何静只剩下背影,田老板继续喝酒。好像就那么一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征兆。
可是几天以后,当钱峰奉命将田老板送到一个酒店,他竟然看到等候在酒店大堂的何静。何静的手中转着一串钥匙,蹀躞难安。田老板跟何静打过招呼,回头吩咐钱峰先回去,半夜再来找他。如果你嫂子问起,就说我和刘船长在一起喝酒。田老板说。钱峰算了算时间,直接将车子开到田老板家。田芳刚刚洗过澡,浴室里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芳香如同一朵玫瑰。她说田大脑袋肯定和刘船长在喝酒。表情里闪过一丝嘲弄,又将一条腿搭上沙发靠背,往腿根处抹润肤霜。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一滴水滴进钱峰手里的茶杯——她像一个身材娇小的令人着迷的钢管舞女郎。
车祸就是那天发生的。未到半夜田老板给他打电话,让他带田芳出来吃宵夜。他惊诧,带上嫂子?田老板说是啊!他问,你在哪?田老板说在和刘船长一起喝酒啊!他和田芳上了车,他们在汽车里仍然搂抱着啃了很久。然后,车子发动,加速,拐弯,再加速,再拐弯,再加速,刹车,刹车,刹车……刹车突然失灵,他的车子结结实实地撞上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槐。
还好都是轻伤,这是一个奇迹。刹车失灵也是一个奇迹,钱峰坚信那是一桩没有成功的谋杀。他就这样失去工作,田大脑袋笑着说我可不敢再用出过事的司机。后来钱峰在夜里被人揍过两次,一次在街上,一次在衚衕里。那些人的胳膊上纹着长了门牙的带鱼,那些人训练有素,残忍并且礼貌。他们商量他是挑断他的大筋呢还是剪掉他的阴茎呢?他们商量他是往他脸上撒尿呢还是往他脸上抹狗屎呢?最后他们听了他的,先用钳子拔掉他的门牙,然后将他的鼻子打歪,最后每个人在他脸上撒了一泡尿。他不敢报案。他想他们肯定会堵在派出所门口,先挑了他的大筋然后剪掉他的阴茎。
他再也没有见到田芳。他今生都不想再见到田芳。她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红颜祸水,他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整整三年他没有再开车。他给水泥厂打工,给建筑队打工,给鱼片厂打工,给烧烤城打工。他穷,可是他有一套房子,城市里,一套房子对太多女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钱兰兰就是先看上他的房子然后看上他的人的。钱兰兰这样说。钱兰兰直言不讳。钱兰兰是他在烧烤城打工时认识的,满脸雀斑,五官却端正,体形偏胖,体格却健壮,皮肤黝黑,却绝无皮癣皮炎。钱兰兰的老家也在乡下,他们说同样的方言。
后来他打算摆个修车摊,修自行车和摩托车,过几年,发展成为洗车店,洗一辆车十块钱,洗二十辆车二百块钱,一天就这样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那天何静突然找到他,何静说,你可以给我开中巴,月薪两千五百块钱。
何静早已搬出了小区。她将房子租给一对卖早餐的新婚夫妇,新婚夫妇恩爱和睦,是所有男人和女人的榜样。那时候何静已经发展成为两辆中巴,一辆跑县城,一辆跑乡下。传闻她的第一辆中巴是田老板为她所买,可是钱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何静甚至没有和田老板睡过觉,这一点她和曾经住在楼下的赵丽完全不同。何静的内心深处藏有伟大的人格。何静讨厌鱼的腥味。原始资金据说是她从田老板那里借来的,却只用了一个微笑和一根任他抚摸了二十分钟的小指。
两千五百块钱的月薪让他心动。跟妻子商量,妻子粲然一笑,说,当然好啊!钱兰兰对他百依百顺,钱兰兰有着乡下女人独有的贤淑与无知。于是钱峰重新握起方向盘,前几天里,他将中巴车开出老牛爬坡的速度。
从此钱峰开始为他的洗车店而奋斗。他将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剩交给钱兰兰,他说中午何老板管饭,我又不抽烟,要钱没有用。既然要钱没有用,钱兰兰就不客气地将钱收缴,又如数送进银行。数字的累加也是信心的累加,美好的洗车店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每天一个往返,中巴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疯狂颠簸。早晨高楼大厦,中午山野草屋,傍晚又是高楼大厦,十里不同天。只有中午半个小时真正得闲,半个小时里,钱峰需要吃完一顿饭,喝完一杯茶,抽掉一根烟,甚至,如果有可能,如果他入睡极快,他还可以打一个极浅的极短暂的盹儿。
所以他必须保持旺盛的体力和精力。所以他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
每夜里他将门窗紧闭,早早上床。他很快睡去,梦里见到何静翘起的下巴和翘起的鼻子。忽醒来,包公般的钱兰兰还在客厅里看着弱智的韩剧,鼻涕一把泪一把。他重新上床,重新做梦,重新见到何静漂亮的脸蛋和屁股。然后他再一次醒来——非常准时,他不需要妻子或者闹钟的帮助,他自信自己的体内就装着一个走时准确的永远不会停歇的闹钟。闹钟对他说,快起床!一次足矣,绝不会也绝没有第二次,他就会爬起来——爬起来,速度极快地爬起来,速度极快地洗脸,速度极快地在阳台上做满六十个俯卧撑。必须做满六十个。出些汗,人就有饥饿感,就有精神,就会彻底摆脱睡眠或者半睡眠状态。然后他会冲一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提一个很大的暖壶,下楼,发动车子,哼起小曲,在路边的早点摊停下车,买点豆汁油条,将车子开上公路。他浑身轻松,精力充沛。他把早起当成一种快乐,把为何静开车当成一种快乐。
所有的快乐都有原因。钱峰的快乐不仅因了月薪两千五,更因了美丽性感的何静。何静是他的老板,也是他的朋友。虽然他们有过疯狂的几次,但钱峰仍然认为何静是他的朋友。普通朋友。可以偶尔偷情的普通朋友。钱峰认为做爱与友谊并不矛盾,因为他与何静就并未因此而矛盾。他们照样大大方方地说话,大大方方地讨论问题,又在空闲时候,开几句不伤大雅的玩笑。
跑中巴以前他曾发誓不再与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瓜田李下,然他还是被何静的眼泪和身体打败。那天车子大修,他和何静有了难得相对清闲的一天。将车子送进大修厂时已近中午,何静请他去酒店吃饭,点了最昂贵的葡萄酒。何静喝下两杯酒,脸就红了。让他喝,他推辞,一会儿还得开车。何静就哭了。眼泪来得迅速并且澎湃,将脸颊冲开两道清晰的粉色沟渠。钱峰递去纸巾,她不接,继续低泣着,梨花带雨。于是钱峰站起来,隔着两个凉菜,轻拥了她的肩膀。何静就是那一刻扑向钱峰的,不说话,只是扎进钱峰怀里,一顿粉拳将钱峰的胸膛捶得咚咚作响。
直到现在钱峰也不知道那天以及以后的何静为何哭泣,那时以及以后的何静又为何如此容易冲动。何静撸开他的衬衫,尖锐锋利的指甲将他的后背犁开一条条灿烂的血渠。他将何静顶上墙壁,感受从未有过的柔软与滚烫。墙壁上挂一幅大写意花鸟,麻雀紧闭眼睛,桃花飘落。
那天钱峰不得不去一家中医诊所拔了火罐以掩饰后背的满目疮痍。他永远忘不了钱兰兰看到他青紫一片的后背时的悲凉表情。钱兰兰说你太累了。说完,便落了泪。泪水汹涌,与何静难分彼此。
每一次何静都在哭泣。每一次钱峰都没有拒绝。他认为拒绝一个哭泣的女人是残忍的,眼泪是女人和男人共同的哀伤。两个人的每一次云雨都在站立和眼泪之中完成,诗意中夹杂着匆忙与不祥。何静的呻吟非常独特,叮叮铃铃,清脆连贯。好听。
小区里钱峰遇到迎面走来的马杰。马杰眼袋发黑,眼神饧然。钱峰不喜欢马杰,他认为马杰做人没有底线。他见到过马杰抓了孙燕子的手,眼神迷离,就差流出涎水。记得那天下了雪,早点摊前只有马杰一个顾客。马杰也许从外面刚刚回来,夜不归宿本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孙燕子为他端来一碗馄饨,手就被他捉了个结实。孙燕子红了脸,想抽出手,可是手和手里的馄饨都动弹不得。马杰瞅瞅四下无人,站起来,探了身子,似乎要亲吻孙燕子。钱峰的车子恰在这时刹在路边,他跳下车,冲马杰吹一声口哨。马杰朝这边看一眼,笑笑,收了手,坐下,又朝这边看一眼,嘴角上翘,然后扭头,冲孙燕子说,再加点胡椒。——马杰好色成性,厚颜无耻。——马杰泡技精湛,处事不惊。——马杰道貌岸然,攻无不克。——这样的事情绝不止一次。如果这是第一次,那么以后还将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钱峰知道马杰对得不到手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放弃。——后来钱峰得知那天孙刚回了乡下。否则的话,假如这件事被他知道,钱峰想,这个容易冲动的小伙子也许会提了菜刀,直接将马杰的脖子变成一个汹涌的喷泉。
钱峰将车子开出小区,拐上公路。收废品的小贩快活地将一个老式座钟摆上三轮车,孙燕子微笑着往一碗豆腐脑里添一勺韭菜花酱,崔向前耗子一般灵活地蹿上公共汽车。他按一下喇叭,崔向前表情丰富的脸贴上了玻璃。崔向前向他摆手,他不知道这摆手的意思是问早还是告别。
拐弯,车子开上海滨东路。喝着奶茶的何静候在路边,晨光里的轮廓呈现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毛绒绒般的感觉。钱峰的心情突然变得莫名得好,他冲何静吹一声口哨,将车子开到何静身边,车速放到最慢,却又在何静即将跳上车子的时候突然加速,然后再一次等在何静前面不远处,再一次将车速放到最慢。反复几次,何静终于有了假装的愠怒,她跳上车,笑着,揪住他的耳朵。皮肉紧了?何静说着,愉快地往肩膀上颠了颠装满零钞的挎包。
因为这般打情骂俏,他们浪费掉非常珍贵的两分钟。没关系,这条公路车辆和红绿灯都少,只需一脚油门,他们就能将时间补回来。
明天车子又将大修。车子大修,就可能会有两个人的小包,有葡萄酒,有眼泪,有站立的战栗的忧伤的快乐的默契的性爱。钱峰的小曲高了八度,脚下加了油门。
很远就能看到海滨公园里晨练的人们。他们打太极拳,耍剑,跑步,做广播体操,玩滑板,翻跟头……他们跳扇子舞。车子越来越近,钱峰看到站在一群人前面领舞的刘老太太。刘老太太总是占据着那个位置。刘老太太表情呆滞、动作僵硬,如同黑夜里逃出的僵尸。钱峰快活地笑了。笑了,他看到近在咫尺的自行车和自行车上的赵小田。
赵小田斜刺里杀出。赵小田快如闪电。
钱峰急打方向盘。他听到何静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何静发出一声尖叫。车子倾斜着滑行,冲进旁边的人行道。
车子冲进人行道,钱峰见到近在咫尺的自行车和自行车上的老刘。
老刘看到冲过来的车子和车子里面的钱峰,脸色霎时惨白。
老刘脸色惨白。钱峰急打方向盘。
钱峰急打方向盘。刹车。刹车。刹车。
晚了。他看到车轮碾过老刘的身体,仿佛碾过一堆细小的鱼骨,他听到极轻微却是极清脆的断裂之音;他看到刚刚坐下的何静突然飞起,如同被钓竿甩上岸的鱼,脑袋在挡风玻璃上绽开成一朵绿色的菊花;他看到白色的车体突然向他挤压过来,就像向他逼近的铁铸的魔鬼;他看到他的脸颊被划开,额头被挤扁,下巴被撕裂,眼睛挤进颅腔。他看到如血的阳光剧烈翻滚,汩汩涌动……
不远处的刘老太太仍然在认真地跳着舞。她弯腰,抬腿,扭身,提臀,胳膊一抖,嗨!
她说,嗨!嗨!快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