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虫旧事”系列之《蛇足》(4)
(2011-04-02 09:17:42)
标签:
杂谈 |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蛇
刊发《山花》2010年第4期B
周海亮
草孩和金兽医回到刑场的时候,老黄命已归西。死去的老黄似乎小去许多,瘦胳膊瘦腿,肚皮却如同即将爆炸的气球。何八碗坐在黑色的污泥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扯开嗓子穷嚎。他骂金兽医骂何老六骂何老七骂何秀才骂何地瓜骂何东子骂汤芹骂何包骂何瘸子骂草孩骂九娃骂自己,他把全村男女老小骂一个遍,然后从头再骂。他的嗓子就像已经敲破的却依然狂敲不止的铜锣,他的眼睛就像已经挤扁的却不断流出脓液的山柿,他铁塔般的身子伏倒在老黄肚子上,草孩看到,老黄“唧”地一声,嘴角射出一线草绿色的清水。清水里翻滚蹦跳着一粒金黄色的苞米,苞米明亮温润,香气扑鼻。
老黄死了,草孩悲痛欲绝。他暗在墙角哭泣,揾泪不止,他惊叹自己竟然有如此之多的眼泪。周围响起孩子们热烈的欢呼,他们围着老黄疯跑,庆祝着即将吃到嘴里的牛肉。九娃甚至蹿进牛栏,两臂高举扮成犄角,又模仿老黄的样子叫一声“哞嗷——”。他学得形象逼真,他让一群尊他为王的孩子们开心不已。九娃耍够了,蹦出牛栏,来到草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哭个屌啊?
草孩照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九娃被打懵,许久才“哇”一声哭出声来。他一边哭一边向身边的孩子们下达命令:把他给我缷了!
一通乱揍。稳。准。狠。铁砂拳罗汉拳大力肘金钢指九阴白骨爪十二路小擒拿手,孩子们个个都成了武林中人。草孩抱紧脑袋,只觉霎时天昏地暗,天崩地裂。他开始流血,嘴巴,鼻子,耳朵,甚至,眼睛。他听到如鼓的蝉鸣,他看到紫红色的太阳。蛇足。他看到蛇足。恍惚中他看到几十双蛇足一起打起拍子,蛇扭动起来,跳起诡谲并且华丽的舞蹈;恍惚中他看到蛇光滑的脑袋转向他,淡黄色的眼睛半眯,嘴巴裂得很大,露出笑的表情;恍惚中他看到蛇开始蹦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高,蛇在空中变幻出美丽的险技;恍惚中他看到何八碗像踢皮球一样挨个将九娃们踹开,然后大吼一声,想把草孩打死吗?奶奶个熊!
草孩睁开眼,何八碗的脸如同一面狭长的湿漉漉的扁担。草孩说蛇真的长出脚。我看到它了……
孩子们爆笑起来。九娃偷偷从何八碗背后绕过来,冲草孩的脑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土坷垃。编瞎话,尝尝我的独门暗器!九娃无比邪恶地说。
蛇脚长着脚趾头,连着小鸭子一样的蹼,可惜没穿鞋。鞋脚真好看,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信你。何八碗拽住草孩的衣领将他拎起。
草孩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信你这个小兔崽子中了邪!何八碗说,还他娘的蛇脚?你要看见蛇脚,你爹的鸡巴上能开出韭菜花,你妈的胯裆里也长出牙齿了。快滚回家吃饭!奶奶个熊!
何八碗放开草孩,草孩瘫软下去。他走到老黄面前,跪下来,深情地抚摸老黄,又抬头,问金兽医,怎么办?
缷了吃肉吧!金兽医说,要缷快点缷,时间一长,毒往血液里走,肉也会有毒。
何八碗说让何瘸子来缷吧!这家伙干了半年食堂大师傅,除了两个臊牛蛋,肉末子也没沾过!他娘的可惜了他的手艺!他娘的可惜了我的老黄!他娘的可惜了我的老黄被哪个鸡巴操出来的给下了毒!他娘的下货不能吃了吧!他娘的可惜了我的下货!
金兽医叹一口气。生死由命,他说,老黄是到寿限了……再说它给你们荷花岘干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就把它安葬在五脏庙中……我看咱俩还是先去食堂吃饭吧,我都快饿扁啦。
酒呢?
没酒。何东子家也没酒。不过晚上就有酒了。晚上我们喝牛尾巴汤……
两个人走向食堂,草孩突然无比孤独。他不知道这孤独是因了无人相信他的话,还是因了他唯一的朋友老黄死了。他用一把焦麦毒死他唯一的朋友,晚上还要吃它的肉,草孩感觉自己,禽兽不如。
回到家的时候,娘已经将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摆上桌子。依然老三样:窝窝头,地瓜丝稀饭,咸萝卜,旁边的铝铁盆里,盛着半盆卫矛汤。爹眨一下眼睛,鸡蛋大的窝窝头就不见了。娘说,你慢点吃。将自己的窝窝头让给爹。爹再眨一下眼睛,娘的窝窝头也不见了。爹将目光投向姐,姐低着头,手指将窝窝头掐成小块,一块一块往嘴里送。姐嚼东西的样子很好看,不像爹,喜欢将后槽牙磨出“吱吱”的响声。
爹看到了草孩。又打架了?爹开始喝瓜丝粥,怎么被打成这样?你不是前天刚练成金钟罩了吗?他开始磨牙,又把咸萝卜条嚼得“喀喀”脆响。
草孩不说话,坐下来,脖子梗着。姐起身,去院子取了湿毛巾,将草孩的脸擦干净,又把剩下的半个窝窝头递给他,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去睡一会儿!她偷偷看一眼爹,又冲草孩使一个只有草孩能够看懂的眼色。
草孩就吃饭。吃完自己的半个窝窝头又吃掉姐的半个窝窝头。吃完,起身,欲走,却被爹喊住。
你上午抠到两墩山蒜?爹用袖口擦擦嘴巴,说。
山蒜被八碗叔抢走了。草孩说,八碗叔说不交山蒜,就扣你两个工分。八碗叔还说不交山蒜,就把娘分给九娃他爹使唤。公社里来了金兽医,山蒜就成了公社的。金兽医来救牛,把牛救死了……
爹挑着眼瞅草孩。八碗说晚上吃牛肉?
草孩就流下眼泪,抽抽答答。
不准哭!爹说,吃牛肉你还哭个屌?你没吃过牛肉,你娘没吃过牛肉,你姐没吃过牛肉,我可吃过!你爷以前是半拉地主,有马,有牛,有大车,有十几亩泊地,两亩稻地,过年时,杀过不能再拉犁的老牛。老牛肉烀不太烂,却香,又耐嚼,劲道!你爷心肠善,满村子分牛肉,家家都有份。就这样一头牛还分不完,整整吃一个大正月。炖牛肉,烀牛头,炒牛肝,熬牛骨汤……最好吃的是牛肉饺子,咬开,里面一个大肉丸,油汪汪的。再细嚼,筋连着筋,越嚼越香……牛肉好啊!旧社会好啊……
娘惊恐地站起身子,掩了窗户。
听说你不但抠到山蒜,还见到蛇脚?爹看看草孩,从对牛肉和旧社会的无限眷恋里回过神来,拉下脸,山蒜的事情我先饶了你,可是蛇脚是他娘的什么玩艺儿?
娘再一次惊恐地站起来,挡在爹和草孩中间。这孩子越来越不上道了。她对爹说,前几天他还说看到了小鬼,正晌午,小鬼扭秧歌,有的踩高跷,有的背媳妇,全都戴了脸谱……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比方说眼睛不好使,比方说脑子不好使,比方说神经有问题……
狗屁问题!爹转动脖子四处寻找,似乎要找到一件什么武器,我操出来的能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他怎么啃石头?娘的声音高起来,见到鸦雀石就像见到糖饼,牙都嚼崩了。我看这样下去不行,他肚子里肯定有虫。肯定有虫,虫想啃鸦雀石,他就想啃鸦雀石……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模样了……
爹不理娘。爹什么也没有找到。爹脱下鞋,手里掂着,问草孩,蛇脚是什么样子?有蜈蚣脚多吗?有你娘的梳子齿多吗?
草孩瞅瞅爹手里的鞋子。草孩说,我没看到蛇脚。
嘛?爹差点蹦起来。
我没看到蛇脚,我连蛇都没有看见。草孩说,我看到的是一条大蜈蚣,我编了瞎话。
大蜈蚣?爹有点像泄气的皮球,鞋子仍然攥着,手腕却垂下来。你肯定?
肯定。草孩说,大蜈蚣。金黄的身子,身子分成节,头顶两根大黑刺,尾巴两根大黑刺,全身都是腿儿……
他娘的大蜈蚣我不比你熟?爹穿上鞋,以后不准再编瞎话!快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