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虫旧事”系列之《蛇足》(终)
(2011-04-03 09: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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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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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
刊发《山花》2010年第4期B
周海亮
草孩喝光一碗水,走进院子。凉风习习,阳光明黄,爹在院角磨着镰刀,镰刀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一只巨大的老鼠在磨牙。草孩从爹身边走过去,爹喊住他,问,卫矛汤喝了吗?
草孩不说话。
我问你卫矛汤喝了没有?爹举着镰刀,往油石上淬一口唾沫,过来我看看脸消肿了没有?
蛇脚。草孩说。
什么?爹愣了愣,扔下镰刀,站起来。他娘的你说什么?
蛇长出脚,蹦上炕。蛇围着我转,信子舔我的脸。咱家有蛇,咱家有蛇脚。蛇脚真好看,胖乎乎圆溜溜,可惜没穿鞋……
爹逼近草孩。爹的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爹的火焰将草孩的脸烧得“咝咝嗞嗞”响。爹说看来我得教训你一顿了。说着话爹解下他的人造革腰带。腰带是周胖子送给他的,很宽,很长,很硬,很结实。爹将腰带高高举起,爹说,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又在编瞎话?
蛇脚。草孩说,蛇脚真好看,三根脚趾头……
腰带抖起来,如圆月。腰带射出去,如利剑。腰带裹挟风声,切中草孩脊梁,那里立刻如同火烫,皮开肉绽。爹说,还不改嘴?草孩说,蛇脚。腰带再一次抖起来,如半月。腰带再一次射出去,如利箭。腰带裹挟血腥,切中草孩肩膀,那里立刻如同结冰,失去知觉。爹怒喝,还嘴硬?草孩说,蛇脚真好看,赤橙黄绿青蓝紫。腰带抖起来,落下去。这次还是脊梁。腰带抖起来,落下去。这次还是肩膀。腰带抖起来,抖起来,抖起来。腰带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草孩说,蛇脚。蛇脚。蛇脚。腰带抖起来!腰带落下去!草孩只觉腹中被扎了刀子,刀子轻轻搅动,草孩嘴里泛上一股浓重的苦味。他想他的苦胆肯定被爹打破了。他想起前年过年杀鱼时的情景,爹指着一团绿色的指甲大小的肉球,告诉草孩,这是苦胆。他的苦胆被打破了,他也会像那条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一点一点死去。
现在草孩变成两个。一个躺在院子里,张开嘴,吐出红色和绿色的血液;一个变得轻飘飘的,扬开臂,便飞起来了。草孩飞过九娃家的院子,他看到九娃正在院角的梧桐树下操练铁砂掌。九娃喊出“嗨”的一声,以掌击树,树干毫发未损,手掌血肉模糊;草孩飞过汤芹家的院子,他看到汤芹正在院子里清洗两只剥掉皮的小貂。小貂眼睛瞪得浑圆,紫红色的肌肉似乎还在颤抖,汤芹坐在竹椅上,两腿间流出清稀的血;草孩飞过何秀才家的院子,他看到何秀才正坐在院子里抽水烟。水烟吐出灰色的气泡,“咕咚咕咚”,何秀才的两只眼睛突然就像气泡一样,“嘭”一声炸开,紫的黑的到处飞溅;草孩飞过饲养室,何瘸子正在将老黄肢解。他的尖刀熟稔地划过老黄的肋骨,砉然有声,老黄的皮肤于是像旗帜那般飘起。高高的“冂”形木架上,晃动着老黄两条血糊糊的后腿和一个血淋淋的骄傲的生殖器。老黄的脑袋被孤零零地弃置一边,它闭了眼睛,收了绝望,面容安详。鼻子上的铜箍还在,金黄色,干净,单纯,铜锈均匀饱满,阳光里熠熠生辉……
草孩飞进食堂。他想告诉何八碗和金兽医别动山蒜——山蒜被他偷偷淋洒了农药,农药被看热闹的村人随手丢在厨房外地——他告诉他们,别动,千万别动。可是何八碗和金兽医既看不到他,更听不见他的话。事实上他们已经将一盘山蒜炒牛蛋打扫干净,此时,每人点起一根烟卷。
金兽医说我说的没错吧?两把苞米,一小瓶敌敌畏,牛必死。何八碗不说话。金兽医说你不用内疚。你为全村老小在饥荒之年有顿肉吃,阎王也会饶过你。何八碗不说话。金兽医说饥荒年吃头牛算哪门子事?又不是吃人。何八碗不说话。金兽医说放心,你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怀疑你。就算怀疑,也会怀疑那个小杂种。何八碗不说话。金兽医说下货千万别吃啊,万一出事,惊动公社,就不好了。不过那两页肺应该没事,一会儿我得带走。何八碗不说话。不说话,搓灭烟卷,站起来,腿就软了。他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捂住肚子。他瞅着金兽医的脸,金兽医的脸,于是也变得痛苦起来。
蛇。草孩看到那条蛇。蛇足。草孩看到那些蛇足。蛇从门缝爬进来,探出蛇足,跃上木桌。蛇闻着吃光的盘子转圈,蛇打了一个冷战。然后,蛇收起脚,向草孩眨眨眼睛,腾空而起。蛇在屋子里盘旋一圈,掠出屋子。阳光里的蛇完全透明,越飞越高,就像一条巨大的飞翔的蜈蚣。草孩听到一声尖锐并且动人的唿哨。
草孩说,蛇。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