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习作:水(终)
(2011-02-17 20:3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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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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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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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亮
我背父亲回来,我要为他洗澡。我买了最好的沐浴露和洗发液,我将浴缸冲洗三遍。我笑着对父亲说,洗澡。父亲笑着对我说,行。我笑着说,是水澡。父亲笑着说,好。在我刷洗浴缸的时候,他一直躺在地砖上,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全都弯曲如勾。我给浴缸注满温水,给父亲脱光衣服,然后将他轻轻抱起。怀里的父亲就像一段黑黢黢的蛇蜕,飘飘忽忽,轻若无物。我将父亲放进浴缸,父亲拼命挣扎,眼睛里惊惧闪现。我说别怕,别怕,就当水是砂子。我轻抚父亲的肩膀,试图让他变得放松。黑色的父亲和白色的浴缸构成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主题突出,对比鲜明。浴缸里父亲的身体仍然蜷缩,关节仍然弯曲,这让他显得很小很卑琐,这让浴缸显得很大很端庄。我深提一口气,开始为问号般的父亲擦拭身体。我相信父亲也会像当初的我一样,经历几番努力,终会露出苍白或者暗红的本色。然,没有。澡巾搓过去,父亲是黑的;澡巾搓回来,父亲仍是黑的。我从父亲身上掠走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父亲在我的手底下呻吟,我不知道他是舒坦,还是痛苦。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黑。
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锁骨,他的锁骨如同两根插在胸膛上的死去的虬枝;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胸膛,他的胸膛如同两块焊接在小腹上的菱形的焦炭;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小腹,他的小腹如同两腿支撑起来的粗糙的瓦罐;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两腿,他的两腿如同插在脚踝上的烧焦的木头线杆;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两脚,他的两脚扁平,狭长,奇迹般地爬满早已死去的密密麻麻的肚脐般的牡蛎;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肚脐,他的肚脐向外凸起,如同一个孤孤零零的睾丸;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睾丸,他的睾丸干瘪,松懈,似乎只剩下缩在阴茎根部的黑色皮囊并与同样黑色的阴茎浑为一体;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阴茎,他的阴茎短小,疲软,污秽,龌龊,我却因它而生。我想将它洗得干净,我必须将它洗得干净。我想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必须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知道它无论如何肮脏,我终会将它洗干净;我坚信它无论如何老迈,终会在一位水润的姑娘面前勃起。我加上沐浴露,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我打上香皂,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我用澡巾使劲搓洗,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甚至,它越来越黑,越来越小,萎缩着,几近缩进父亲的盆腔。我慌了,方寸大乱。我不相信干渴会让父亲变成雌性,就像我不相信干渴会让雌性变得干燥。我唤候在楼下的姑娘上来,我塞给她一沓钱,我求她帮帮父亲。没有用。姑娘使尽浑身解数,父亲的阴茎仍然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它龟缩,疲软,它早父亲死去。我盯住父亲,父亲两眼紧闭,牙关紧咬,喉咙间发出风声阵阵,鼻孔里喷出黄沙漫天。黄沙散去,父亲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混浊的眼泪。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黑。
我陷入到深深的恐惧之中。我突然怀疑父亲永远不会变得干净。灰垢早已长成父亲的肌肉,长成父亲的骨胳,长成父亲的内脏、毛发、血管、神经、血液……灰垢成为父亲,父亲是灰垢构成的独特生命。在我的搓洗之下,父亲的胸膛开始凹陷,胳膊和腿越来越细,五官混淆散离,阴茎愈来愈短,晃晃摇摇,几近脱落。妈的我不相信。妈的我绝不相信!可是在应该出现皮肤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肌肉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内脏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骨头的地方,我看到的还是灰垢!灰垢,灰垢,灰垢,浴缸里的父亲,正像泥人一样散开。他散得到处都是,轮廓不再清晰,表情变得怪异;他不再黢黑,浴缸不再雪白,他和浴缸构成的黑白照片多出密密麻麻的噪点并有了褐黄色的调子。照片霎时变得古老,父亲挣扎着,说,感谢神。
我停下,抱父亲出去,父亲只剩下柔软的骨架。我将父亲抱到床上,然后返回浴室。我从浴缸里刮起父亲刚刚失去的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像抹墙一样重新糊上父亲的身体。父亲越来越大,越来越魁梧,越来越强壮。突然父亲坐起,翻着灰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嘴唇,惊恐地说,水!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关上浴室的龙头。那夜我没有打开家里任何一个龙头,我怕水声让父亲恐惧,更怕水声将父亲泡散或者融化。我想我会陪着父亲一起痛苦一起失眠,可是,我竟睡了一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我想起昨夜,想起父亲。如果那是幻觉,我认为它终会发生;如果那是现实,我认为父亲已经幻为鬼神。我推开门,父亲早已不在。雪白的床单上,只剩下一副弯成问号形状的骨架的清晰轮廓。
我去街上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湖边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郊区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医院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回来,我见到小区花园围满了人。我冲过去,我再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悄悄死去,死在我家门口。那里离家咫尺之遥,那里散落着七个空空的矿泉水瓶。花园草木葳蕤,唯他躺下的地方,一隙荒凉之地。它挤在一片碧绿的草坪一丛美丽的三色堇之间,由深褐色的石粒与浅黄色的沙子构成。父亲蜷缩那里,打不开抻不直的身体,正好互应了那隙沙石之地的形状。
黑色的赤裸的父亲,再一次变得干燥。他五官清晰,皱纹深刻,身体散发出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故乡,他死去,然后,一群人围住他的尸体指指点点。我想送他回去,可是不可能。他将注定进入这个城市的火化炉,在烈焰里与我告别,与故乡告别。可是我坚信他由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鸟绒蚊虫等等构成的坯胎般的躯体将会越烧越坚硬,父亲终会永恒成一尊矮小并且滑稽的陶俑。
下雨了。雨水落上父亲的身体,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父亲再一次变得黏稠,变得松散。我向围观者求助,我说请别让他变回一摊失去形状的灰泥,请为他打一把伞。我看到第一把伞友好地在父亲头顶打开,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第无数把……伞们五颜六色,紧紧簇拥,父亲的身体开出美丽的花朵。可是没有淼的伞。没有。她的伞奔向远方,橘红色,像雨中燃烧的火焰,像火焰卷起的风暴。我抬头,六楼阳台上,一位一丝不挂的年轻人正在大雨里尽情舞蹈……
晚上从新闻里得知,故乡终于落下一场雨。我算了一下,这些年我在睡梦里浪费的水,正好等于故乡的总降雨。为这场雨,故乡的人们盼了整整三十五年。今年我三十五岁,父亲和母亲在一场雨后将我孕育,我很欣慰,我很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