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大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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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水(3)
于《山
《作品与争鸣》2013年第11期转载
周海亮
终有一天父亲允许我走上大坝。那年姐姐十岁,我七岁。之前的漫长岁月,我像一条泥鳅般每天在沼泽里摸爬滚打,晚上回家,身上必沾满泥水或者结满土痂。那天父亲心情特别好,那天爬上大坝的,还有奶奶、母亲和姐姐。父亲让姐姐骑上他的脖子,他说骑上他的脖子就能够看到五里以外成群结队的红鲤鱼。他问姐姐,看到了吗?姐姐说,没有。他就踮起脚,问,这次看到了吗?姐姐摇摇头,没有。他就在脚下垫一块石头,问,这次呢?姐姐说,看不到。父亲有些失望,将姐姐放下,我忙凑上去,讨好地说,我骑上就能看到!——不管看到看不到我都会说看到,我想这是骑上父亲脖子的最佳良机。多年后我想骑上父亲对年幼的我来说也许仅仅是一种象征,可以变高变大的象征,可以眺望远方的象征,可以逃离沼泽的象征,或者,是对父亲高高在上的权威的一种挑战,一种颠覆,一种打击,一种终结,总之与亲情毫无关系。可是父亲瞅瞅我,厌恶地挥挥手,说,滚一边去!这时奶奶和母亲喊父亲过去,似乎她们突然在大水里发现什么值钱的宝贝或者可疑的物件。父亲对姐姐说,别乱跑啊!就一路小跑过去。他离姐姐只有十几米,他一边和奶奶说话一边笑嘻嘻地盯着姐姐。突然姐姐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又拍拍手,说,看到啦!父亲狐疑地站起来,说,看到鲤鱼群了?姐姐咯咯笑着,向大水迈开步子,说,爷爷!父亲吓了一跳,忙往这边跑,那一刻他肯定意识到要出事情。可是,晚了。姐姐跳下大坝,奔向一片黄浊的大水。她两脚踏浪,身轻如燕,水面上至少跑出十余步,然后“嘭嗵”一声沉了下去。父亲几乎在她沉下去的同时跳入水中,父亲几乎在跳入水中的同时游到姐姐身边,父亲几乎在游到姐姐身边的同时潜入水底,父亲几乎在潜入水底的同时将姐姐捞出。捞出来的姐姐又白又胖,就像被大水泡了好多天,又像一只被剥掉外壳的河蚌。父亲掮姐姐上坝,将她平放在地,喊,淼淼淼淼淼!姐姐没有回答,两眼紧闭成线。奶奶跑过来,推开父亲,说,给我!她深吸一口气,抡开巴掌,左右开弓,姐姐的小脑袋顿时如同活泼的拨浪鼓,脖子上摇摆出可怕的角度。父亲一脚将奶奶踹开,倒提姐姐两腿,将她甩上后背,然后沿大坝狂奔起来。我看到姐姐的牙齿将父亲亮晶晶的后腰啃咬得鲜血淋漓,我看到姐姐的嘴角流出一线红褐色的又黏又长的口水。其时,世界镇定冷静,色彩分明。安然的绿,正派的蓝,单纯的白,混浊的黄,邪恶的灰,贪婪的黑。鱼在邀游,鸟在飞翔,蟹在打洞,水在咆哮。泥鳅在嬉戏,水趸在跳跃,父亲在狂奔,姐姐在死去。那个下午父亲在大坝上跑了无数个来回,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他的眼睛、嘴巴和两腿,都经历了最为残酷严峻的考验。——就算姐姐没被大水淹死也会被他颠簸死,就算姐姐没被颠簸死也会被他的汗水淹死。那年我七岁,七岁的我在那个明晃晃的下午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燥热的恐惧和冰凉的快意。我想如果姐姐真的死了,父亲也许会将他对姐姐的溺爱全部给我。然,没有。姐姐死了,父亲变成一头倔强、暴躁并且疲惫的驴子。
没有人知道姐姐在那一刻到底看到了什么。海市蜃楼?红鲤群?只剩骨架的爷爷?长着犄角的水龙王?可是不管如何,十岁的不谙世事的姐姐在那个下午投水而死,却是事实。
姐姐的死去,充满蹊跷。
父亲将姐姐葬进沼泽,奶奶极力反对。她说应该将她沉进水底,像她爷爷那样。父亲弓起后背,不理她。奶奶说淼是鲤鱼精,大水才是归宿。父亲仍不理她,铁锹在沼泽里掘开一个方方正正的墓坑。黏稠并且流动的淤泥让那个墓坑一点一点变小,形状也不断变化,慢慢有了土屋的轮廓,南瓜的轮廓,苦瓜的轮廓,鲤鱼的轮廓。奶奶继续喋喋不休,说埋这里可不行,可怜那小身子骨……烂草烂泥,死鱼烂虾。父亲猛然转身,大吼一声,闭嘴!我想正是那时父亲对他和奶奶的鲤鱼身份产生出彻底的否定。奶奶还想争辩,父亲上前一脚,将奶奶踹了个仰八叉。奶奶躺在沼泽地里无望地挣扎,她像一只被翻过来的可怜的老鳖。
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母亲指责过父亲。母亲本就不爱说话,姐姐死去以后,更加沉默寡言。哪怕终有一天父亲对他拳脚相加,她也只是静静地爬起来,默默躲到一边,从嘴里吐出一颗粉红色的牙齿,又将那颗牙齿,偷偷埋到姐姐的坟墓旁边。
我十岁那年,大水开始回落。亮黄黄的水面距离坝顶足足两米有余,我看到常年泡在大水里的堤坝露出很多“米”字形和“井”字形裂缝,裂缝里,常常伸出一条水蛇光秃秃的尾巴。我告诉父亲大坝裂口啦!父亲抻长脖子,看看,说,哦。那年父亲在坝顶种上一大片苞米,他说这样他在干活时便能拣到自投落网的大鱼。然而那年的鱼特别少,偶有不顾坝高水浅勇敢攀上坝顶的大鱼,也多是我们不敢碰更不能碰的鲤鱼。坝上拣不到鱼,父亲便去沼泽的水洼里捕,可是他的捕鱼技艺那般拙劣,常常是他喝饱混水,却只弄回一条奄奄一息的泥鳅。父亲心急如焚,母亲暗自开心,父亲就打了母亲,先用掌,后用拳,又用脚,再加上脑袋,竹竿,擀面杖,锅铲,酒瓶,笤帚,脸盆,铁锹,锄头,镢头,耙耧,抬犁,吃饭的瓷碗,腌菜的泥坛……赤裸上身的奶奶起初还替母亲求情甚至上前阻拦,可是几次以后,她便不再吭声。她坐在屋前矮凳上,任火焰般的热浪将自己一遍又一遍蒸烤。有时她会站起来,看一眼正在院子里发飙的父亲,又坐下来,目光钉子般钉上大坝。她已经很老,尽管皮肤仍然粉红苍白,可是,与其说那是皮肤,不如说那是衣服。一阵风就会将她披在身上的宽大的充满褶皱的皮肤像斗篷那样掀起,我常常怀疑也许皮肤真的可以进化成衣服并且衣服同样可以进化成皮肤。她的两个丑陋的空布袋般的乳房随便缝在皮肤上的某个角落,随着她的皮肤,轻轻地荡,轻轻地荡……
终有一天,父亲打起红鲤的主意。红鲤爬上大坝,身段窈窕,身姿迷人,父亲虔诚地将它捧起,走向大水,忽又顿住脚步,低头问它,你自愿的吗?红鲤摇头摆尾,表情温顺,不知所云。父亲骤然凶态毕露,说,我是鲤精,我让你死,你不得不死。父亲下了大坝,回家,寻一方湿布,将红鲤紧紧包裹。奶奶追出院子,脸色惨白,二目骇然,捶胸顿足,鬼哭狼嚎,作孽啊!父亲不理她,晨雾里奔向小镇。黄昏时他来到镇上,红鲤仍然两腮鲜红,二目黑亮,优雅的尾巴轻轻扫动父亲的眼睛。狐般柔美骚情的女人将父亲细细服侍,他们凤颠鸾倒,父亲幸福得直想死去。父亲在第二天半夜赶回家中,奶奶和母亲早已睡去,灶台上空空如也。父亲嘟囔一句,蹲灶前为自己煮苞米粥,突觉脚背奇痒,低头看,一只蚊子早已吃到屁股朝天。父亲拍死蚊子,喝掉四碗苞米稀粥,上炕,直觉脚背痛痒难当。父亲一边回味和思念着狐般的女人一边睡去,睡梦里毫无知觉地将脚背挠破,然后,天亮时,那只脚便肿了起来,亮晶晶的黄汤从挠破的伤口流出,父亲将路走得一瘸一拐。父亲不予理会,照样赤脚走进沼泽,又在中午时分眉开眼笑地从伤口里拔出一条浅黄色蚂蟥,然后,黄昏时,那只脚就肿成一个地瓜面粑粑,黑黝黝亮闪闪能够照出人影。一群讨厌的苍蝇时刻围住父亲,瞅准机会一哄而上,将小小的蠕动的白色蛆虫产进父亲的伤口。父亲感觉有些不妙,吩咐母亲用缝衣针将蛆虫一个个挑走,又吩咐我去沼泽找到几片暗红色的有着淡淡怪味的三角形草叶,嚼烂,拍上脚背,再寻一块纱布将脚包得严实,然第二天,他的脚却非但没见好转,反而肿得更高,伤口里再一次多出一团密密匝匝来路不明的蛆虫。蛆虫们啃咬着父亲的肌肉,吮吸着父亲的鲜血,生出眼睛,又长出尾巴,父亲躺在炕头,哼哼唧唧。母亲为父亲寻来更多的暗红色草叶,她怀抱父亲的臭脚,将草叶塞进嘴里,不停地嚼,不停地嚼,直嚼得口吐鲜血,两腮肿起很高。奶奶自有妙计,她将烧火棍烧得通红,自导自演一番狂耍,猛地摁上父亲的伤口。没有用,那只脚在三天以后肿成碾盘,腥臭气味排山倒海,弥漫整个沼泽。又过了两天,父亲的脚背全部溃烂,越过那些蠕动的蛆虫,甚至可以见到清晰的裸露的淡蓝色血管和白色骨头。我听到奶奶和母亲躲到院子里小声说话,奶奶说父亲的那个烂疮必将一路向上,至小腿,至膝,至大腿,至胯,父亲的一条腿将会彻底烂掉。母亲说可是他仍然念着镇上的女人,他说腿如果烂掉,那个女人就吃不到他的鱼啦。父亲偷听了她们的交谈,寻一根棍子当成拐杖,挣扎着走出屋子。他说他得到大坝上看看……趁腿还没有烂掉,去看看。他还说他好久没有去镇上了……她不吃我的鱼,会死掉的。父亲一瘸一拐走向大坝,苍蝇们锲而不舍地将他追随,这让他不得不一边走一边哄赶着“嗡嗡”成群的苍蝇。他从大坝上滚下来四次,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坝顶。坝顶干干净净,父亲没有见到一片鱼鳞。那一刻我见到父亲流下眼泪,他急忙去擦,却再一次摔倒。父亲摔得很惨,他从大坝上滚落下来,如同一个熟透的南瓜,脑袋撞击着凹凸不同的坝墙,“咚咚”有声。我想父亲肯定摔死了,然他还是顽强地站起来,拾起棍子,走向沼泽。土屋里的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小声叫骂,她说父亲肯定会死在那个狐狸精手里;奶奶紧扶柴门,双唇抖颤,她说父亲动了鲤鱼,鲤鱼开始复仇啦!父亲经过土屋,却没有进去,他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眼奶奶,脚步伸向沼泽深处。父亲穿过一片香蒲,一片水木贼,一片芦苇,一片燕子花,一片绣菊,一片茅膏菜,一片睡莲,一片泥炭藓,终到达一个椭圆形的水洼面前。父亲在水洼前站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他知道,水洼里藏着一条很大的红鲤。两个月以前父亲曾带我来到这里,红鲤兀自蹿出,亲吻了父亲的脚踝,父亲只是笑笑,便嘱我将它放回水中,然今天,我想,父亲必会将红鲤捕获,然后拖着他的伤脚,历尽艰辛,送到镇上,将红鲤刮鳞去腮,开膛破肚,献给他狐般的女人。水洼旁挺着一棵又高又直的水松,那水松为爷爷亲手所栽,曾救过一家人的性命。父亲倚着水松抽掉一支烟,又抽掉一支烟,然后扔掉木棍,卷起裤卷,走进水洼。水洼安安静静,红鲤不见踪影,父亲有些心焦,他轻唤,红鲤鱼,红鲤鱼。回答他的是那群乱飞乱撞的苍蝇。父亲吸一口气,向水洼深处挪开脚步,一点一点,奔赴死亡。水洼里淤泥黏滞,父亲两脚插进去,便拔不出来,他只好戳在那里休息片刻,然后奋力拔出一只脚,往前迈一步,再奋力拔出另一只脚,再往前迈一步。每迈一步父亲都会痛苦地喊一声“娘啊!”,每迈一步父亲都会痛苦地喊一声“娘啊!”,他留下的脚印正在悄悄合拢,他白色的膝窝反射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父亲接近水洼中心,红鲤突然蹿出,空中金光闪过。父亲眼笑眉舒,大喜过望,往前一扑,却扑到满身淤泥。父亲挣扎着站起,奋力拔出一脚,往前一迈!那是致命的一脚,父亲愣了愣,叫一声“我的花——啊!”,身体便矮了下去。父亲慢慢下陷。父亲拼命挣扎。父亲一边慢慢下陷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慢慢下陷。淤泥一点一点淹过父亲的膝盖,大腿,髋骨,父亲身体旋转着,终与我面对。父亲看着我,目光里充满无限渴求,我惊慌地将棍子伸给他,说,快抓!抓!抓!父亲向棍子伸出手,我看到他的手指瞬间爬满银白色或者橘红色的细小鳞片。父亲的指尖碰到棍子,仅仅是碰到,他抓不到它。父亲嘴唇开始发黑,眼球高高凸起,身体继续旋转,所有骨头全都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怀疑他被沼泽吸进去的下半身早已被扭成螺丝。我拖着棍子跑到水洼另一端,淤泥已经掩至父亲胸口。父亲的嘴巴张张合合,如同干渴的垂死的鲤鱼,喉咙深处却挤出一连串节奏明快声音尖锐的水淋淋的唱词。父亲的声音仍然非常好听,让我想起阳光下的向日葵或者停在树上的悠闲的玉鸟。父亲继续下沉,淤泥埋至脖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睛一眨一眨。此时父亲仍然高举着他的手,我想几分钟以后,散开无数气泡的水面上将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握紧拳头的手。可是我又一次错了,放弃挣扎的父亲竟将他的手伸向嘴边,他抓紧一绺褐红色胡须,猛地一薅,那胡须便到了他的手中。父亲继续下沉,淤泥埋至下巴,他拼尽全身力气,脖子猛地一仰,眼睛猛地一闭,另一绺胡须也到了他的手中。失去胡须的父亲不再像一条鲤鱼,失去胡须的父亲不再像任何东西。可是,一眨眼工夫,他的嘴角再一次长出两绺胡须,胡须越长越长,缠绕纠结,飘浮于黏稠的泥水之上,垂死的父亲,再一次有了鲤鱼的模样。父亲继续下沉,下沉,下沉,他开始咳嗽,从嘴里和鼻孔里吐出泥水,吐出蜉游,吐出毛蟹,吐出水趸,吐出苍蝇,吐出蝌蚪,吐出鼻涕,吐出又黏又臭的淤泥。父亲继续旋转,继续下沉,我终于只能见到父亲的头顶和头顶上的几只绿头蝇。然后,几秒钟以后,头顶也不复存在,水面上只剩几个毫不相干的黧黑色气泡。父亲死得极其窝囊,他被沼泽吞食,这之前,只有我们吞食沼泽的份儿;父亲死得极其狼狈,他死在他十岁的儿子的面前,他的儿子手持一根足可以将他救上来的木棍,却吓得软了胳膊,尿了裤子;父亲死得极其安静,自陷进淤泥,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似乎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对沼泽充满感恩;父亲死得极其蹊跷,他死在一湾小小的水洼里,水洼被我们涉过无数次,水洼比我们的土炕大不了多少。父亲被彻底淹没的那一刻,那条红鲤再一次高高跃起,金色的尾巴恰好遮住明亮的太阳。我看到奶奶和母亲惊惶失措地跑过来,奶奶不顾一切冲向水洼,却被母亲拦腰抱住。母亲让我回家取一根更粗更长的棍子再取一条结实的麻绳,可是待我回来,母亲和奶奶已经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尝试。赤裸上身的奶奶疯狂地追打着我的母亲,母亲躲闪着,求饶着,哭泣着,凄厉的嘶嚎让所有的长腿毛蟹和水老鼠们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