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习作:水(2)
(2011-02-17 11:19:09)
标签:
杂谈 |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水(2)
本文尚未发表,请勿转载,多谢
周海亮
我愧对焱。我输掉决斗,可是我得到淼——我混浊,我并不清澈。我去宿舍找焱喝酒,他正在闷头看一部片子。他面色赤红,大汗淋漓,两只手交叠胸前,却不停地抖,不停地抖。那是一部有关西部的纪录片,我见到屏幕上依次闪过大漠,孤烟,落日,枯树,苍鹰,蜥蜴,骆驼,白骨,干涸的河道,风干的腹蛇,滚动的石头,晒成薄片的青蛙,转经筒和喇嘛庙,失去四肢的朝拜者和古老的清真寺。我说去喝点吧!焱不说话。我说,去喝点怎么样?焱扭头看我,说,太可怕了……真那么荒凉?我笑。我逃避我的记忆,我不想跟他解释。相比我的故乡,他所看到的,便是天堂。
我们将一只烧鸡啃得干净,每人灌下一瓶白酒。我们刻意回避有关淼的话题,但我们躲不过去。他说知道淼为什么会选你吗?因为她有洁癖。她每天至少洗两次澡刷三遍牙洗五次脸,她的内衣裤每天两换……要命的是,当我吃了大蒜,她便拒绝与我接吻。我说你该刷刷牙啊。他说我刷了,每次都刷。我说你该多刷几遍。他说我刷了很多遍,她仍然不肯……她摇着头,躲闪着,说,你吃了大蒜。他打一个响指,跟老板再要两瓶白酒,说,当然分手不仅仅因为大蒜,还有别的事情。我问他什么事情,他笑笑,说,很实际的事情……干了吧!
后来我知道他说的“很实际的事情”是指就业和去留。我和淼赖在这个城市,他却去了远方,沓无音讯。几年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楼外天大酒店”等我,让我速去喝酒。见到他我大吃一惊,他满脸灰色胡须,白头发很多;他的额头黝黑发亮,嗓门又粗又高;他的骨节似乎正在变大,眼窝似乎正在变深。他将我摁上椅子,用一把可以端起来演奏的奇形怪状的乐器为我弹了一曲类似水滴落上铜鼓声音的曲子。他问我知道这叫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该见过的。我说我没见过。他说可是你的故乡应该有这种乐器的。我说没有,我从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过。他有些失望,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他告诉我这叫热瓦普,能够弹出穿透灵魂的声音。
还弹你的吉它吗?
吉它?那破玩艺儿除了水声,我听不到别的……
几年来他一直独自在大漠里奔袭。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天地一人,浑然无边。他说大漠里的太阳会变幻成很多颜色:橘红,黛蓝,酱紫,土黄,草绿,苍白……甚至焦黑;他说大漠里的海市蜃楼美轮美奂,震撼得想让人死去。他说好几次他险些死去,然而每一次他都被及时救活。救活他的也许是一位老者,也许是一位少年,一位姑娘,一位农妇,甚至,一位骆驼,一位响尾蛇,一位蜥蜴,一位钻进他鼻孔里的沙子。世界火热并且苍亮,博大并且深邃,周围弥漫着一望无际的沙子,沙子,沙子……
可是你说过,可怕的大漠……
是的,可怕的大漠,充满神奇的诱惑……
他所描述的仍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比他的描述恶劣百倍。一年里大概有十一个月,故乡掩埋在风沙之中。经常,我和父亲醒来,世界就黑了,门窗就推不开了。我们变成生活在地底下的鼹鼠,从屋顶打洞而出,然后用整整一天的时间从沙土中抠出我们的祖屋。我常常有挖掘坟墓的感觉——我的坟墓,我和父亲的坟墓,父辈的坟墓,故乡的坟墓。我们将坟墓掘好,住进去,然后耐心等待着再次席卷而来的风沙将自己埋葬。那天我再一次想起父亲——父亲缩在屋角,盯住失去一角的灶台,说,感谢神——可是我几乎忘记他的模样。
焱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定居,过水草丰盈的日子。他说大漠里充满记忆,但是那里没有温暖。那把叫做热瓦普的琴将成为他和大漠的唯一联系,当他将它奏响,大漠深处的响尾蛇就会为他跳起华丽并且多情的舞蹈。我笑。我知道他害怕了,逃离了。从现在开始,他的死去戛然而止,可是在这之前,他每天都在死去。身处大漠的人必然每天都在死去,延远,亢长,就像我的母亲,就像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在沙丘之上。他的屁股被烙成香崩崩的馕,他的眼泪转瞬即干。我的奶奶用一片随手拣到的瓦砾砸断脐带,然后将父亲埋进沙土。耗子一般的父亲挣扎嚎哭,粉红色柔软的牙床痛苦地将砂粒打磨成白色的粉尘。三十年以后这样的情景再一次重演,只不过奶奶变成母亲,父亲变成了我。埋进沙土的婴儿将变得如骆驼或者骆驼刺一样耐干耐渴,这一仪式甚至比生下来还为重要。
我经过这样的仪式,可是我一点都不耐渴。我喝光家里所有的水,喝光附近所有的水,仍然干渴难忍。经常,半夜醒来,我会发现我的嘴唇黏到一起,气管黏到一起,肺页黏到一起,肠子黏到一起,然后我坚信我的肺里屯满滚烫的沙子,气管里屯满滚烫的沙子,肠子里屯满滚烫的沙子,嘴巴则变成一只早已死去的木乃伊一般的蜥蜴。再然后,我的五官、内脏、肌肉和骨骼彼此混淆,不再清晰。我想爬起来,可是我的后背沥青一般黏上帆布,我用肘去撑,我的肘也黏了上去;我用膝盖去顶,我的膝盖也黏了上去。然后我发现我的眼睛滚至胸前,我的耳朵滑落膝盖,我的肠胃挂落脚踝,我的引以为豪的粗大阴茎变成一摊黑乎乎的黏稠的鼻涕——我变得滑稽并且恐怖,如同正在悄然融化的巧克力。这些情景,有些是梦境,有些是现实,有些是现实里的梦境,有些是梦境里的现实,有些是梦境里的梦境,有些是现实里的现实,总之我被融化和风干无数次,可是最后,我还是完整顽强地逃了出来。
我逃出来,我仍然渴。就算喝足水,仍然渴。就算要撑死,仍然渴。看到水我就想喝:白开水,纯净水,矿泉水,苏打水,蒸馏水,加氧水,磁化水,钠虑水,太空水……热茶,咖啡,可乐,雪碧,果汁,啤酒,葡萄酒,清酒,米酒,白酒……自来水,酱油,米醋,白醋,生理盐水,雨水,富尔马林液……洗菜水,刷锅水,洗澡水,洗脚水……甚至,阴沟里的水,马桶里的水。可是这不能代表我对水的吝啬或者节俭,恰恰相反,对于水,我比谁都浪费。这当然不包括我每天至少洗两次澡,不包括我经常将只喝掉一半甚至一口的瓶装水扔掉,不包括我用一澡盆的水熬出一小碗的汤……我对水的浪费,令人发指。
我喜欢听着水声入梦,这个发现纯属偶然。梦里的故乡尽管真实,却常常令我毛骨悚然,于是希望梦里无比真实的故乡多出一条同样无比真实的小河或者落下一场同样无比真实的小雨。最开始我不过将厨房里的一个龙头打开一点点,让水滴“叭嗒叭嗒”往下落,我躺倒在床,竟然睡得安稳。后来我将龙头开得更大,水滴变成水流,有了“哗哗”的声音,那声音让我睡得更香。现在,我和淼必须将家里所有龙头一起拧至最大,才能在瀑布般美妙的轰鸣声中入梦。我发现我对水声的依赖就像对某些降血压类药物的依赖,用量越来越大,再也不能够离开。我在水声里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然而,梦里故乡,仍然无水。偶尔水声会进入故乡,却无一例外是我和父亲在比赛撒尿。我们面对一轮苍黄的太阳,打量着彼此的阴茎,试图将暗褐色的尿柱射得又高又远。每一次我都是失败者,每一次,当我试图提上裤子,都会看到远方走来一位模糊不清的女人。女人驼着背,垂着手,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头顶上,一团橘红色的火焰。我从梦里惊醒,屋子里水光闪闪,水声阵阵。身边的淼,水般娇美柔滑。
我迷恋水,憎恨水,崇拜水,信仰水,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来自水乡的溟濛湿润的淼同样对水极度痴迷。她会鱼一样整晚泡在浴缸,撩起水花,激起波浪,与水尽情嬉闹;她会整晚站在灶前盯一锅沸腾的水出神,直到那锅水彻底蒸发;她会将衣物洗了又洗濯了又濯,她会一边往水里加着洗衣粉一边念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她会久坐池塘边上,望水纹,赏水波,观水势,察水情,顾盼一篷一篷的香蒲,凝视尚未盛开的荷花,仰目突然蹿起的野鸭,俯瞰自由欢快的小鱼。她会在夜里突然坐起,说:上善若水!有时则变成:智者乐水!有时又变成:逝者如斯夫!然后一头栽倒,再一次甜甜美美地睡过去。我往她的小腹上吹一口气,我看到水波轻荡,水圈轻散。我笑了。她是妖。水妖。水修炼成的妖。管水的妖。她离不开水。她是水。
我像一棵移栽的大树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除了对水的极度依赖,我与别人再无两样。我的肤色比他们还白皙肤质比他们还细嫩,我用的是去油洗面奶而不是保湿洗面奶,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从来不曾混浊和黏稠,当我看到极度干渴荒凉的戈壁或者大漠,我的脸上绝不会闪现任何表情。我从未有过回到故乡的念头,我既不想旧地重游,更惧怕衣锦还乡。可是有时候,当我从梦里醒来,当我站到窗前,当我听着轰隆隆的水声,盯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睡意全无。城市很大,很大的城市周围有着很杂乱的市郊,市郊的那边有着别的城市的市郊,别的城市的市郊包围着别的更大的城市。城市,市郊,市郊,城市,市郊,乡下,土路,公路,铁路,河流,盆地,丘陵,山脉,大江,湖泊,市郊,城市,市郊,城市,市郊,乡下,铁路,公路,土路,河流,平原,山脉,峡谷,湖泊,丘陵,峡谷,沼泽,森林,山脉,平原,草原,荒漠,戈壁……不停地延伸,不停地延伸,所有人终能看到我的故乡,终能触摸到我的故乡。故乡与城市各自守着一张纸的两端,看似永远不会相遇,然,轻轻对折,它们便可以重合。
可是它们永远不可能重合。故乡是白的,城市便是黑的。故乡是黑的,城市便是白的;故乡是乱坟岗,城市便是育婴室。故乡是育婴室,城市便是乱坟岗;故乡是具体的,城市便是抽象的。故乡是抽象的,城市便是具体的;故乡是存在的,城市便是虚幻的。故乡是虚幻的,故市便是存在的……故乡是城市的底片,或者城市是故乡的底片,它们有着同样的模样,甚至有着同样的本质,却又无一相同。它们的不同是因了水,水选择一个去处,舍弃一个去处,选择之处便窈窕繁华、生机勃勃,舍弃之处便憔悴荒凉、奄奄一息——因了水,它们互为相补。
——水有腿脚,有生命,有思想,有情感。水是歌者,行者,善者,智者。水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有求必应的神灵。
上善若水。
我不想回忆故乡。可是我想起父亲。尽管我不想想起父亲,尽管我憎恨父亲,可是我还是想起了他。我想父亲应该已经很老,我想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者正在通往死去的途中。我想在他死去以前或许应该看一看他,看看他的模样,记住他的模样,然后迅速将他忘掉。我想或许应该让他喝饱水,或许应该让他洗一个澡,再送他回去。送他回去之前,或许应该为他找一个姑娘,一个比母亲和驼背女人年轻百倍漂亮百倍的姑娘,一个水嫩嫩水灵灵水当当水盈盈水淋淋水潺潺的南方姑娘。洗得干干净净的父亲与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缠绵交合,我将为姑娘支付一笔足以令她开心的小费。我希望父亲的阴茎仍然能够疲惫热烈地勃起,我希望美丽善良的姑娘能够大度地为父亲湿润一次丰沛一次。父亲肮脏并且丑陋,可是父亲从未踏进城市——我相信洗过水澡以后的父亲将会像刚刚从蚕蛹里剪出来的春蚕一样纯真洁净。
我对淼说我想看看父亲,淼放下电话,睁大眼睛。你有父亲?我说当然,谁都有父亲。淼说可是你从未说过。我说我说过,你没留意。淼说你没说。我说我说过,你没留意,或者假装没留意。我打开屋子里的所有龙头,我和淼,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瀑布旁边。
是焱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奔赴大漠的途中。他说城市让他温暖,但城市没有记忆。我对淼说你该感谢你的选择,如果嫁给焱,现在,你将身处烈日之下、风沙之中。淼拥紧我,说,你父亲真要来吗?我说你坐在滚烫的沙丘之上,你能够清晰地看到生命如蚕丝般一点一点从你的身体里抽走。淼轻吻我的耳台,说,他不来行吗?我说太阳终于烤干你最后一滴水,你变得很轻很薄,如同一张瓜皮,一阵风就能把你吹上天。淼放开我,转过身去,一会儿又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胸膛。让他来吧!她说,记得先在外面,洗一个澡。
我将电话打到距离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希望他们能够帮我。三天后我再一次将电话打过去,父亲已经候在那里。我听到呼呼的风声,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风声还是父亲的喘息。风声或者喘息中拥挤着父亲难懂的方言,我只听懂两个字:我去。
父亲极其配合我的想念,因为父亲时日不多;我在车厢里见到父亲,因为他已经不能将自己挪离座位;我给父亲买了十瓶矿泉水,因为可怜的父亲正在干涸;我只允许父亲喝掉三瓶,因为他无休无止的咳嗽几乎将自己憋死;我将父亲抱上出租车,因为歇息过的父亲仍然没有力气站立;我将父亲送进医院,因为我和父亲都感觉他似乎大限将至;父亲需要马上手术,因为医生说他也许还有希望;我让父亲住进最昂贵的单人病房,因为他所散发出来的滚滚臭气足以让那些刚刚苏醒过来的病人再一次死过去。
我对淼说我接来了父亲。淼说我知道。我问你怎么知道?淼说我从你身上闻到一股恶臭。我说父亲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想给父亲洗一个澡。淼说洗吧!挑最好的洗浴城。我说可是我想在家里给父亲洗一个澡。淼说你们可以去开个单间。我说可是我就想在家里给他洗一个澡。淼说那我就再买一个浴缸,说不定还会再买一套房子。我说可是他是我父亲。淼说可是我有洁癖。我说那你把我也换掉算了,我就是他用那根又脏又臭的鸡巴操出来的。淼就盯住我,上上下下打量。焱死了。她突然从浴缸里站起来,甩着湿淋淋的手,说,死在大漠边缘……他甚至没能走进真正的大漠……也许他刚刚离开真正的大漠……谁知道?
怎么死的?
眼镜蛇咬死的,毒蝎蜇死的,中午热死的,晚上冻死的。她用浴巾擦着身体,表情淡然,太阳晒死的,砂子烫死的,渴死的,饿死的,吓死的,闷死的……谁知道?
她赤身裸体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唇,每一笔下去,我都听到潺潺的水声。她打开衣橱挑选衣服,她如仙女般圣洁高贵。她为两个坤包左右为难,她向我请教到底这个红色的心形的漂亮还是那个草绿色的水滴形的漂亮。她往绅包里塞了厚厚一沓钱,然后夹一把橘红色的太阳伞,扭着水蛇般性感魅惑的腰肢下楼。她告诉我,三天之内,她不会回来。对了!她站在楼下冲我喊,听说焱身边躺着一具早已风干的女尸,女尸驼背,骨节很粗,眼窝很大。你是作家,看能不能编出点什么来?
我打开家里所有的龙头。我在轰鸣的水声里躺下。后来我站起来,走进浴室,喝一口浴缸里的水。它微甜,微涩。它温暖,清澈。它纯净。它是淼,纯净到没有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