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为刚从新加坡回来,身上还穿着热带的衣裙,一顶亚麻的草帽,镶一条黑色的缎带。帽子是从英国老牌的东印度公司买的,所以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殖民味道。
我是很愿意把自己放在旧式的背景里的。我满心希望自己是一幅古旧的壁画,缄默的挂在墙上,可以看到,却可以不说。
在机场的到达口,我一壁想着,一壁走着,这样,我就看见了画家陈逸飞。
陈逸飞的笑是很厚道的,肤色比以前黑了一些。他说,去西藏了。
是的,人们都知道他去西藏了,因为他描写西藏的大型油画《山地风》在拍卖行卖了一个好价钱。
陈逸飞的画总是能卖到好价钱的。这听起来像一个神话,然而却是一个事实。
陈逸飞用的只是轻功。
所以,被人羡慕着也嫉妒着。
他在等英国来的航班。
他叶红素热带的西服,我们站在一起,很是相得益彰的。
一会儿,两个金发的英国记者行色匆忙地走入我们的视线。
陈逸飞说,他要陪英国记者去西藏。
我说,你又要黑了。
他说,是的是的,我刚从西藏回来,又要去了,那是《山地风》惹的祸。
我抿嘴一笑,心里是有点幸灾乐祸的。
2、九十年代初的每一个下午都是清闲的。上海电影乐团的指挥王永吉说,我带你去看电影。
那天下午,我们看到的电影是还未合成好的纪录片《海上旧梦》。感觉中,陈逸飞是把他的画转换成了胶片。
影片中,陈逸飞把自己做成城市的漫游者,不断地与上海过去的灵魂相遇。上海过去的灵魂是一个穿旗袍烫卷发的女子。
茶楼,石库门客堂间的麻将桌,红砖黑漆门的弄堂——每当漫游者与这位承担老上海灵魂的女子擦肩而过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东西被碰落下来——仔细地看,是满地的怀旧。
那时侯,上海人还不大懂得如何怀旧,于是,《海上旧梦》就成了一种模本——它使上海人的生活重新精致起来,哪怕是一碗豆浆一根油条,由于墙上挂着陈逸飞的《夜宴》或《浔阳遗韵》,也便有了一些高贵的气质。
贫困和富足是同样令人瞩目的。凡高是前者,陈逸飞是后者。
3、1994年的深秋,怀着一份好奇,坐在嘉德拍卖会里。没有激烈的叫板,几个来回,陈逸飞西藏题材的油画《山地风》就以一百万元拍出。
晚上,陈逸飞宴请,来了一桌很骨感的模特儿,好象是一组符号。
画家与模特儿的感情是千丝万缕的——陈逸飞身上最阴柔的那一半,大约是交付给模特儿的。还有另一半,他是不交的。他把另一半,留给自己,留在上海享用。
三十年代,上海有位作家叫徐訏,他有部小说叫《鬼恋》,凄迷浪漫又感伤。
香港著名电影人吴思远亦是上海人,心中藏一个宿愿,想拍一个地道的上海故事,一如上海菜:浓酱赤汤。看了《海上旧梦》后,吴思远以为陈逸飞是可以领受他的心得的。这样,陈逸飞就成了《人约黄昏》(根据《鬼恋》改编)的导演。
陈逸飞从小居住在外滩附近。拍《人约黄昏》时,陈逸飞的意向(思绪)中要有一段石子路。可惜找不到,都铺上了柏油了。这也不怕。陈逸飞差遣劳工重筑了一条。镜头出来了,那些经过陈逸飞上海情调选择后的故事,再一次演变成清丽而老旧的印渍。
那天讲好一起吃晚饭的,等过了好几个时辰,还不见人转回。急饿了,就出去找。找到位于徐家汇的天主教堂,陈逸飞站在一蓬荒草中。问他等什么,他说,等一种氛围。
等到很晚,那种氛围还没有出现,摄制组只好撤回来了。后来知道,小的时候,陈逸飞常随着母亲去教堂。
教堂的钟声和地方化了的欧洲文化,一直以一种日常生活的姿态浸润着陈逸飞。那时,母亲篮里的蔬菜,网兜里的水果,都是陈逸飞笔下的静物。
4、一次,在美国,去一位犹太妇人家做客。这位太太一开门,就用沪语问:“你是上海人吗?”其语音语调与久住上海的市民一模一样。这位太太在纳粹时期,一直住在上海,幸免于难。她对上海是心存感激的。上海保护了三万犹太人。
时不时,犹太妇女那句滋味俱全的上海话就跑出来敲打陈逸飞的耳膜——陈逸飞在历史中读到了历史的包容性。1996年,他开始执导第三部电影《逃亡上海》。拍一段,钱不够了,他就去画室,作一幅画,卖了,回来,继续拍。他对上海的态度,像在谈恋爱。
陈逸飞在上海图书馆开坛讲经。他说,我在上海有许多事可以做,上海是我的灵感,我有很深的上海情结的。
在陈逸飞寓所二楼转角处,有一之红色的软体沙发,它一直在虚度年华——主人无暇去理会。
上海是一卷胶片,陈逸飞用作家的眼睛把它一点一点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