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细节》
陪美国来的女作家去外滩12号看穹顶壁画。
弹簧的旋转门,亦是寻常,偏这里用了铜条子撑在隔扇之间,比如伞的骨子。
别处的隔扇,透亮的玻璃可以俩俩想望,偏又是这里的隔扇缝挂上了苏白窗纱,进了去,纯然的一个私人空间,不会踩了谁的鞋跟,不会有擦肩而过的婆娑,一对情人藏在里面亲密亦是可以和外人不相干的。据说,这样的设计满足了英国老牌绅士适度的社交距离的规范。
是一个雨天,旋转门的底子里透了一点点老气横秋的木质气息来。女作家靠在隔扇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好象迷失在宫殿里。终于忍不住,把她拽出来,拉到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是坐下来的,却呼的又站起来,克制的尖叫:天呐,太美了。手指在壁画上,好象一个山里来的人第一次看见烟花。
其时,我们两个人都看得蛮痴呆的。不肯走。怕走了,梦就没有了。
后来我们去马勒公寓喝东西。斯堪地纳维亚情调的花园,沿小径上走过去,却有迷乱的桂花气息。
坐下来等咖啡,无所事事间,发现面朝花园的玻璃窗分成上中下三个单元,每一个单元都有一把铜销子把持着。一拉,中间的玻璃落了下来,光线因了窗子有了折叠意思。
铜销子是1936年盖房子的时候,由房东马勒选定的,老旧,但是不朽。如果这里那里的坏了,螺丝松动了,油漆脱落了,定规要把原始木匠找了来维修的。老木匠老了做不动了,就找老木匠的儿子来。后来老木匠的儿子回乡下去了,遇到房子有了差池,索性就搁在那里,任它去了。绝对不肯让生人来打理的。如此这般的死板谨慎,怕的就是换了人,手艺不同,改变了房子的味道。更诡秘的是,在旧传统里成长的人,是相信灵魂不死的说法的。他们担心,一旦挪动了老房子的关节,曾经在老房子里居住过的魂灵就找不到进入的门了。
听了如此这般的讲述,女作家直叹:去了巴黎不想回去,来了这里,也真的不想回去了。
晚饭的时间,我说我要走了。
女作家道:你先走,我再坐一会儿。
女作家回美国,给我电子邮件,一再提起那些个铜销子。说,如果哪天拍卖,她是一定要举牌的。
一日,为了拍张爱玲的记录片,千托万托,终于准定可以进入常德公寓里面去。
因着要擦一些口红在嘴上,主人领我去洗手间。但见插销上的钥匙象一支日本筷子,纤细,伶仃,黄铜上面带了一点绿色的锈斑,两根手指捏在钥匙的尾梢上,生怕是要断在里面的。七十多年了,横是没有断了去,算是钢筋铁骨了。
平凡的物器,花了心思、当了艺术来做。日后的人抚摩把玩,竟有历史的况味衍生在里面了。
新书《在这里-张爱玲地图》的新闻发布会上,把老式樟木箱和钢琴上的铜钥匙拆下来,做成邀请函送人,那些个曾经寄寓或隐匿在某个物质对象之中记忆,便被召唤了出来,又多了一些个卡尔维诺对待城市的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