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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
第一段:
1926年,旧中国“四大家族”里最有钱的孔祥熙、宋霭龄夫妇刚来上海,立时三刻的请来著名的建筑师范文照,在383号这个位置上盖了一幢英国乡村别墅。
房子很快的落成了。
陡峭的屋顶,一个中世纪田园情调的露台,比如泰坦尼克的船头,不可一世的伸出去,末了,又庄重的收住,成了一个佳人的凭栏处。院子里的玉兰树,枝繁叶茂,无遮无拦,竟自垂落到了二楼的阳台上。
后来,不晓得是谁,钦点这里做上海译制片厂,倒也是蛮般配的。
读中学的时候,有人给母亲送来两张票子,低声道:过路片,内部的。
母亲把票子给了我和姐姐。临出门,淡淡的一句:别人问起来,不要说是我给的。
到了译制片厂的大门。看门的人神情谨慎而严肃。
姐姐从花布衬衫的口袋里掏了票,递上去,眼睛是斜睨着的,因为优越,因为那个时代可以看内部电影的都是有头有脸有来历有出处的。我亦挺直了胸,故意的一脸成熟,怕当孩子被拦在外面。进到里面,先慌慌张张的找位置,坐下来,才敢拿出路上胭脂店买的盐津枣,一粒一粒的摆到嘴里去。
灯终于是暗了的,心里多出一点神秘的兴奋。
片名是《广岛之恋》。
蘑菇云升了起来,火光里,灼伤的皮肤,灼伤的城市,灼伤的心灵。
法国女人痛苦的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日本男人执拗的说:你看见了,你听见了。
两个生命绝望的抱在一起。
影片结束了。人们沉默在那里。太完美了,也太脆弱了,仿佛一个轻微的呼吸就会毁掉刚才的视觉宴席。
散场的灯光照在脸上,又一个节日过去了。
那个年代,没有咖啡也用不着喝咖啡,因为电影本身就含有了足够的咖啡因。
第二段:
《重返伊甸园》
八十年代末,我重返伊甸园。我在译制片厂见到了我昔日崇拜的配音偶像。我想要他们的声音不朽,或者是想要自己的岁月不朽。
我没有见到邱岳锋,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朋友说:那就做一个邱岳锋绝版好了。
一连十几天,我在那栋小楼里转录邱岳锋的声音。
在过去的日子里,邱岳锋,骑一辆很旧很旧的自行车,到这里来,替那些荧幕上的人说中国话。他把魂就交给了声音。有人仿他,却是仿不得。
元旦里,人们忙着迎新。邱岳锋去找领导,央告着是不是可以改正他的历史问题。领导沉默着。邱岳锋觉出了生的无望。他在小楼的暗影里哭了起来。这个太内向、太爱面子、太能忍受的人,今朝里,是要为自己好生哭上一哭了。经年的苦楚和委屈,沙子一样嵌的骨肉里,抠不出来了。
节是过去了,命运的死结却是越缠越死。在邱岳烽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一条绯闻长满了舌头穷极恶地扑了过来。
舌头柔软,但无坚不摧。
邱岳锋一个人去了小酒馆。他在那里喝了酒,也吞了安眠药。回到家,直愣愣的看定了大儿子说:“我是清白的,为什么不信?”
老楼里,邱岳锋的声音在宋霭龄家的主卧室里游荡,他的女儿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织毛线。不管问她什么,她总低低的说:“去问我哥哥”,连头亦是不抬的。邱岳锋活着的时候,最是疼惜这个女儿。
这些年,译制片厂搬了,那幢楼挂上了保护建筑的牌子,邱岳锋的声音不知道将去哪里栖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