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是人的天然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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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流寻源,汲古来新,梁启超认为《二十四史》不过是二十四姓家谱而已,鲁迅也读出了其间的内容窳陋,谬误百出。民间记录则散见于诸如日记、小说、戏剧、谣谚等等的文字里,虽曰小道,亦有可观。或荒唐有趣,或难以置信,在当时却是正经八百的存在。
记忆是一种权利,遗忘也是,有记录权,未必有发表权。讲真话者,卑微如小人;说假话者,堂皇似君子。皆知此为假话,也知无人相信,但仍需坚持说下去。绝对权力导致绝对恐惧,即便事实,凡学术之触时讳者,不敢相讲习,惴惴不自保;即便真话,家丑不可外扬,父为子隐天经地义,甚至上升到了民族大义的高度,一旦捂不住,也须人家说了你再说,如果比人家提早说出,那也是罪名。灰寂的沉默里,有人以日记的平铺直叙,对抗遗忘,有人以小说的虚构现实,曲意表达。淡若轻烟,浅如晨雾,记忆还如依稀的微光,人入黄泉,便会殄灭以澌。生未百年,死不孤独,有记录在身后便不一样了。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虽说有的人不以为然。
权力需赋予,权利为天然,记录是人的天然权利。凡有所见,必传之口耳,笔之书册,记录者未必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只不过把已发生的事实,笔录了下来,且未必是惟一写作者。自家笔墨自家写,寻求可靠的道德立场,难免知行不一,身心分离。为学做人当相一致,文风问题,归根结底是人品问题、责任问题。下论断须谨慎,须有材料与事实的根据,真实记录,即此前身是后身,也即前人对后人的责任。然即便第一叙事者的主观视角,无以还原复制当时的真实场景。况且叙事者的目的,有时并非还原场景,美国叙事学家普林斯便说:“许多叙事文本并非真是为了叙事,而是用多种‘叙事装饰’手段达到一定叙事强度。”
诡异的历史,不断重复,只要活着,仍会循环,只是以另一副面孔呈现。善读者,可从中悟出言外之意,窥得万千生命。记录历史与解释历史,毕竟不同。前者注重事实与材料,强调考证与考据,或亲历,或口述,就事论事,如实记录;后者侧重解释与分析,考察历史背后的观念,追问为什么,故曰所有历史皆当代史。钱穆即属善读者,其《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结语中告诫:“知道历史,便可知道里面有很多的问题。一切事不是痛痛快快一句话讲得完。历史终是客观事实,历史没有不对的,不对的是在我们不注重历史,不把历史作参考。”读懂这些文字,即便不能精准预言未来,也能处变不惊,知道大致的方向。勿要说预测未来,知道方向,多数人连过去发生了什么也搞不清楚。
学者往往分为两种,一种通过聚焦历史,关怀现在,一种通过立足现实,影响未来。《联大八年》一书介绍金岳霖时便说:“清华哲学系主任及创办人。他的《知识论》已经有了国际的声誉。头发将近全白,至今独身未娶。金先生因为眼病的缘故,帽子终年不脱,一副眼镜一白一黑。金先生常常劝同学念哲学不必读哲学,多读读小说就可以了。”其也话外有话。
误读是人生常态,理解反倒稀缺例外。人们可以曲解任何一件事,以便与之固有观点相符,即便如此,忠于事实,而非任何意识形态。有非言语所能形容者,以籍图画以明之,文字叙事有误,仰仗图像叙事,却也有假。喧嚣掩盖真相,奥威尔《1984》有言: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因为过去只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而意识是可以控制的,所以“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换言之,控制现在的人根据其需要建构历史,形塑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而这种记忆又支配了民族的现在与未来。
一辈子的挣扎,不是为了回到家园,而是为了离开故乡。王小波《红拂夜奔》说:“假如你不走到墙外面来,就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这道墙,就会以为整个世界是一个石头花园。而且一生都在石头花园里度过。”看清事实,尚需转换位置,转换角度,思考的结果,往往与角度有关、思考方式有关。知难行易,《孟子·尽心下》云:“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茅塞开,脱胎换骨,不开,则混沌氤氲。
一生何所求,温饱米面油,有人劝汪曾祺写些宏大叙事的主题文章,将视野扩展至意识形态层面,其听话摇摇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所有强制,皆人所不情愿,难免媚世悦俗,言不由衷。写作的理论,正是写作的陷阱,聪明的王小波还说:“这世上最不幸的事就是,历经千辛万苦,做成一件傻事情。”汪先生具有令人景仰的价值观,当然知道这一点。老杆新枝,寥寥数笔,笔墨点滴,着花一二,正是其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