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天没有回家了?你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你又是天天回家的。每天晚上,当市声随着那些奔忙流窜的人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后,你总能准时地踏上回家的路。还是那条路。阳光暴晒的夏日,它总是扬起一团团的黄土,像是那些火辣辣的滚烫得让人疼痛的生活。阴雨绵绵的秋日,它布满一个一个泥坑,让那些路途中的人两脚肿得像拖了巨大的秤砣。还是那条路。黄土路。你觉得它好宽好长,两边有绿油油的大杨树。树上有不知疲倦的蝉撕心裂肺地欢唱。你就顺着这样的一条路,每天晚上在万籁俱寂之后,悄悄地潜伏回家。
这不,你又一次从纠缠杂乱的事物中脱身,遁逃而去。还是你很小很小时候的那个院落,刚刚修建起来,连大门都没有。院里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房屋的墙上,甚至于连泥坯的墙皮都没有。可是,阳光很好,一院子静谧,一院子安定,一院子悠长的岁月,让你觉得你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活过一回。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院子的阳光。那真的就是你小时候的家,家徒四壁的,家。
就在你还没有从满院漂浮着的阳光的颗粒中站稳脚跟时,你的眼睛看到了正屋房顶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它是那么魁梧,以至于它的头和前半个身子都从房顶上耷拉下来。它就那样挂在屋子上,一动不动。它是睡着了吧。你想。它浑身没有一点儿杂色,油黑发亮地挂在那里,安详得像一幅画。
你没有来得及琢磨它是什么灵兽或怪物,它从哪里来,你的眼睛就落在了地上。院子没有完全修整好,半边高半边低。在这半高半低的连接处,躺着一个人。你没有看清楚他是男是女,你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头发有多长,你就看到了他的头旁有一滩血迹。这血迹有些干枯,血色是淡淡的红,像是一个人身体里最后的一些血液渗出后风干的样子。那么他那些饱满的滚烫的血液都哪里去了?这时你已经反映过来——地上躺着的这个人,是你的母亲。你一下子谔住,不知所措。
母亲的那些饱满滚烫的血液都哪里去了?为什么她只流出这么一点点淡淡的血就匍匐而亡?尽管她躺着的样子像睡着了,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舒适地睡着了,你还是感到强烈的愤懑。母亲的血一定是被屋上的那个家伙吸食而尽!你这样想,浑身毛骨悚然。你突然发现,院子里实在是太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自己一个人。而那个毛色油黑发亮的东西醒过来,就会把嘴巴触到你的颈边,毫不犹豫地吸尽你的血液。
你错愕而惊惧。你不知道自己是该跪伏下来,哀悼自己的母亲,还是该转身而逃,保全自己。——事实上,你知道你无路可逃。院子里再空无一物,那嗜血成性的东西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它虽然闭着眼睛,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视野之内。而它一旦睁开眼睛,就是你供祭热血的时候了。
你有些悲哀地在母亲身旁倒伏下来,蜷成像她那样的,胎儿一样的姿势。那是最舒适的,最有安全感的姿势。
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它的颗粒埋葬了你和你的母亲。
屋上憩眠的那头东西,毛色乌亮,神态安详。
你把电话打过去。你的目光穿透曲曲折折的线路,就像你转过一道又一道弯回到乡下。你看到了你家的院子。院子里宽敞、整洁。高大的屋子漆成喜庆的中国红。院子西头楼梯旁的花池里,高大的花树郁郁葱葱,其花灼灼。院子里空无一人。阳光很好,一院子静谧,一院子安定,一院子悠长的岁月。大门旁的屋子里,母亲从炕上坐起来,调低电视机的声音,拿起电话的听筒,你看到她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大声地喊出来:“谁呀,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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