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是一个梦。在梦里，我回到小时候的家园，看到母亲倒在地上，地上有一摊淡淡的血迹。屋顶上，有一头巨兽在休憩。

    这个梦把我惊醒。我住在办公室里。被噩梦惊醒的夜显得越发寂静。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住在办公室里，而且整个楼道里就我一个人，一个女人。曾经有人问我害怕不害怕，我想没有一个女人会不害怕孤单，不害怕一个人在夜里独处。但是，我没有说过我怕。因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的母亲在乡下独居。一个人守着一大座院子。我常常不能想象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个经常失眠、浑身病痛的人，一个衰老的女人，会想些什么，会梦些什么，会做些什么。

    亲人们都希望母亲在城里和孩子们一起居住，可母亲说，只有乡下的那座院子，才是她的家。也许她认为，父亲的灵魂能回到的家，只有那座院子。

    母亲经常生病。而且，就算是不生病的话，我也知道，母亲有一天总会离开我们，就像我们的父亲，就像我们的祖父祖母那样，从我们的生活中走开，从我们身边走开，走到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从此不见踪影。

    小时候和我们一样会啼哭，会欢笑，少女时代和我们一样会娇羞、会憧憬，年轻时代和我们一样满心欢喜地搭起一个家的母亲，从此会不见踪影，就像化在了空气里——不，就算化在空气里也会有一粒微尘，可是我们的母亲就此不见，无声无影。

    她的那些没完没了的唠叨呢？她的那些无休无止的病痛呢？她的那些没有来由的发火呢？她的那些毫无必要的失落和计较呢？都随着她一起，就此不见，无声无影。

    我常常为想到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哀伤，感到无奈。很多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伪装。母亲隐藏她的去日不多的恐惧，我用粗心和忙碌隐藏我的敏感和哀伤。在宿命的碾子下，我不知道哪一颗豆子能不被碾压得粉碎，而且，还要被榨尽生命所有的汁液。

    就像梦中的那头巨兽，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时候，已经吸食尽一位位母亲的血液。

    好几天我都被这个噩梦纠缠，不知道那头怪兽是谁，是什么。它毛色油亮，神态安详。它必以吸血为生，而且从未间断。

    那么，它是怎么吸尽母亲的生命之液的呢？

    当花季少女埋葬对爱情的想象走进婚姻的炉灶时？

    当年轻的母亲干瘪的乳头被女儿咂出鲜血时？

    当穷困的主妇看着被病痛折磨得缩成一团而拿不出一分打针的钱时？

    当耗尽生育能量依然没有生出男丁的村妇被人耻笑辱骂时？

    当痛失爱女的母亲在夜里像母兽失雏般长嚎时？

    当慈爱的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抓养孙女们时？

    当一生干净的外祖母为了抚养外孙而蜗居在城市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时？

    当早该装聋作哑的曾祖母执着地过问曾孙的功课时？

    ……

    是不是那头怪兽就在她身边，一口一口地吸食她的鲜血，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的衰老不是倏忽而至的，母亲的病痛不是一日形成的，母亲的体能不是突然衰退的。那头嗜血的巨兽在每一个艰难的坎儿跟前潜伏，悄悄地带走它需要的东西。

    母亲的苦我们不会再经受，母亲走过的路我们不会再去踏履——我们能避开那头巨兽吗？

    在梦里，那头巨兽睁开眼睛发现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我无从逃避。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谁都无从逃避。

    最终我们也会倒伏在母亲的身旁，像她一样供祭完所有的血液，无声无影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管我们付出多少努力，付出多少爱。

    不是吗？

    你看头发的黑已经一点点被吸走；

    你看骨中的钙已经一点点被吸走；

    你看眼中的清亮已经一点点被吸走；

    你看肌肤的弹性已经一点点被吸走；

    你看头脑中那些美妙的想象和清晰的记忆已经一点点被吸走；

    ……

    总有一天，我们会像母亲一样，被吸尽生命的一切汁液，倒伏在地。

    不管我们付出多少努力，多少爱。

    也许直到倒地的那一刻，我们才能回到我们的过去，回到我们来时的那个样子，胎儿般舒适，安全。

    是谁谋杀了母亲？是谁又在谋杀我们？

    是生活？是梦想？

    是痛苦？是爱？

    是灾难？是病魔？

    是时间？是宿命？

    是渐行渐远的生命？还是老来无伴的孤独？

    所有的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成长，所有的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走向完结。

    所以，让我们敬畏生命，让我们珍惜生命；

    所以，让我们敬畏爱，让我们珍惜爱；

    所以，让我们秉持仁慈，让我们永怀悲悯；

    所以，让我们善待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善待每一位母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