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了,突然想打个电话给你,怕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会非常非常想我而不告诉我,只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可是,我拨你的手机,发现你关机了。我又拨宿舍的电话,那边有人告诉我,你没有在宿舍。我打回家里,听说你说过了,因为同学今晚过生日,你不回家住,热闹完就住宿舍了。我又拨回宿舍,再也没有人接。我知道,宿舍熄灯后,电话就会被掐断,任何人也打不通。
刹那间我失魂落魄。各种不安的揣测纷至沓来。虽然这个比喻一点儿也不新颖,但是我还是觉得,眼泪像决堤的海一般汹涌。在这个空旷而死寂的楼里,我感觉我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平时我没有觉得你是我的全部,而这会儿,我觉得你就是整个世界。
已经接近午夜,而没有任何一点你的消息。我是那么无助,软弱得像一摊稀泥。抽泣着我打通你姨妈的电话——亲人就是亲人,你舅舅和姨妈二话不说,立马穿衣开车去学校找你。知道希望和失望各占百分之五十,我的心还是稍稍安定了一些。因为你,我像一个孩子,把完全的依赖给了我的兄姊。虽然我知道他们年岁已大,也经不起着急和惊吓的折腾。
我一边测算他们到你学校的时间,一边继续拨打你宿舍的电话。你突然回到宿舍,听到了电话音,接起来一听,是我连哭带骂的叫声——这是多么幼稚的一种幻想啊,我在那一遍又一遍“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重复中,做着这个虚幻的梦。
我的电话响起,我把它紧紧贴在耳边。我听见你舅舅说,你宿舍的外边还有铁门,铁门紧锁,他大喊了无数次,可是没有人理他。我只好反过来劝他们,你们回去睡觉吧,他这么大了,不至于把自己弄丢。
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根本无法入睡。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在宿舍也不回家睡,不知道你跟谁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打电话告诉我一下你的行踪——因为经常不在家,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而且,几乎从不静音和振动,以免错过你打过来的任何一个电话。
我忽然觉得我很可怜,一个人住在这个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在遇到想不开的事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慰我,宽解我——我的命就是与寂寞为伴,与孤单为伴吗?我呜咽着,嘴里喃喃地喊着我的妈妈——我就是如此一个自私的人,只有在过不去的坎儿前,才会想起我的妈妈,才会喋喋不休地对她倾诉。当然是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才会放肆地发泄我的痛苦。
我的妈妈,她这会儿也是一个人,一个人住在一个宽大的院子里,一个人住在一幢宽大的屋子里。我知道她常常失眠,可是我不知道她失眠的时候,怎么度过漫漫无边的黑夜。不知道她犯病的时候,腿抽筋的时候,会怎么痛楚难捱。我们姊妹几个经常劝她住在城里,可是,不是冬天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她是决不到城里住的。我们不理解她,甚至于讨论把村里的房子卖了,断了她的后路,可是她一声“谁敢”,我们就再也不敢吭声。我们一直不明白,她对那座老院子,那所老房子,有什么放不下。
直到那一天,看了那部片子,徐帆用唐山话对戏中的儿子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住这儿,你爸跟你姐回来,不会找不到家。这句话击中了我。因为此前妈妈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你爸跟你姐回来,家里如果锁着门,他们会没有地方去的。而我只当是一句玩笑话。我没有想到,这是她的一个终生都不能复原的伤痛。任何人对她的爱,都填补不了她心里的那个空洞。我曾经跟她开玩笑,说,爸爸跟姐姐会到城里找你的。可是妈妈不相信他们会找得到。也许,在老人的头脑里,亲人走以前的身体、思想,都静止了,不会变了,他们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就走不到。所以,妈妈守着她的家,她的老伴和她的早夭的女儿回来,总会有一个人在等他们——虽然他们离开了很多年,可是他们永远不会被她遗忘和遗弃。
我在这里牵肠挂肚地想你,而你这会儿正在某一个我想不到的地方,呼呼大睡,也许还做着甜蜜的梦。我悲哀地想到,在无数个我呼呼大睡的夜里,在无数个我看着你入睡的宁静的夜里,我的妈妈她如何一个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不是有意为难我们,不是有意让我们愧疚,她说服不了自己,她无法放弃她心里的那两个人,她也愿意我们过我们自己想过的生活。她的牵挂早已锯成了两半,一半给底下的那两个人,一半给每天风风火火奔跑着的这些人。
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还是这部片子里的话。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在屋子的墙上,挂了一张老来难的图画。那上边的话,刺痛了我幼小的心。我想,你们这是给谁看?你们有几个女儿,将来怎么就会落到老来难的境地。可是现如今,我深刻地体会到,儿女跟父母,心很近,又很远。你想的,不是他想的。他想的,也不是你想的。有些东西可以给,有些东西,你永远给不了。
这会儿,我想到的一句话是,谁的牵挂谁知道。年少的时候,我曾经也走失过,可是,当我回到家里,看到妈妈那哭天抹地的样子,心里不是温暖,而是冷冷的不解。我不知道我好好儿地回来了,她为什么还要这么难过。年轻的时候,放假的时候,我也总是希望跟同学去玩,天南海北地去跑,根本想不到,爸妈会怎样惦记我。以他们有限的阅历,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多么可怕。就像现在我面对一大屋子的黑暗,充满着灯光的黑暗的那种惧怕——没有你,有再多的光又有什么用。我还想起,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曾经固执地拔掉我的电话,关闭我的手机,打算切掉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有人却在我酣睡的夜晚,彻夜地拨打我根本没有希望接通的电话。
我想起,在我们俩有限的共处的时光中,我总是把鱼、虾往你盘子里夹,而你总是一脸烦躁,重新把它们拣出来。当我把热水壶放到你嘴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让你喝时,你却把脸别过去。过了一会儿,你去买了两瓶饮料回来。你不知道,因为你的咽炎,看到你喝凉的饮料,我的心有多揪。还有,你过生日,邀请同学吃饭,我想阻止你,你暴怒着,把我给的钱扔给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花你的钱总可以吧?你有应酬我都不管,我有应酬你凭什么干预?我苦笑,说,我的应酬是工作。你振振有词,我的应酬是人际关系。我看着你高大的身子,稚气的脸庞,只好又把钱塞给你,同意你去请你的同学吃饭。你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愿意出去应酬,只要有时间,我情愿一直和你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可是你平时只看到我毫不犹豫地出发,看不到我在想你的夜里是怎么水火煎熬。
上大学的时候,我的教古典文学的冯老师在课上说,谈恋爱就像一群鱼围了一圈儿,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他们不知道回头,其实回过头来才知道爱自己的人,其实是身后的那个人。这句话我记了有二十年。可是二十年我都不知道回头。也许我知道真正爱自己的,是身后的那个人,可是我回不了头。就像,我知道我的妈妈是最爱我的一个人,可是我还是把最深的爱,义无反顾地给予了你。亲情原来像爱情一样,从来就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平等交换,没有合理分配,没有对错正误,只是由着心的牵引,执着地向着一个方向奔跑。
天将明的时候,你姨妈打来电话,说她在早自习的教室里,找到了你。听到你的声音,我失声痛哭。哦,亲爱的,所幸你不像我少年时那般逆反僵硬。你一叠声说,妈,别哭了,我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昨晚在同学宿舍睡了呢。不信你可以问他们。我保证,以后有事不回家一定向你请假。别哭了啊。
原来年龄可以逆转啊,听这话,我倒像一个需要哄的孩子。彻底放下心来,我往镜子前一站,真真是相思是把刀,刀刀催人老啊。一夜的牵挂割肉削骨,我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憔悴不堪。看着我这个样子,我竟然忍不住扑哧一笑,不是为我的神经质,而是为你——小可怜见的,将来你长大了,能遇见一个像我这样牵挂你的人吗?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