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费里尼的电影名作《八部半》当中,最令人振奋的人物小丑毛利斯出场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叫一声:“玛雅!让我们来逗一逗这些无聊的人们!”那些被称为“无聊”的人们自己很难觉得自己无聊,他们在婚姻的猜忌中、在情人的纠缠中、在声名和利欲的迷乱中挣扎得津津有味。但是当有人指出他们的无聊时,我们便得到了“可笑”的感受:谁敢只嘲笑剧中人然后可笑地觉得自己比较高明?每当想到这个镜头和这一句话,我都像是站在了一面光洁的镜子面前,照到了自己周身都散发着越来越可笑的地方。但是我却不能够经常想到这个镜头和这一句话,因为我更加经常地在猜忌、纠缠和迷乱中挣扎:事实上我是越来越难以发现生活中还有可笑的事情。
我的舅舅是一个很喜欢和别人打架的人。好像只有打架才能够描述他。他得了癌症去世了,但我一直认为他还在我们的身边。这大概是我每天都在想念他的缘故,但同时,我也认为这是他喜欢打架结下了太多仇人的缘故。现在,也就是几年以来,他的仇人都在想着办法为过去给输于舅舅的那些动武事件复仇,结果大家都常常被纠缠在舅舅过去的仇人当中。我相信如果现在舅舅可以跟我交谈,他照样会对那些他讨厌的人咬牙切齿,扑上去揍上几拳。但是他现在只有意念上的愤怒,无法阻挡那些坏人对他的亲人们的骚扰。今天,舅妈打电话来让我想一想办法,帮助他们击退舅舅遗留在人间的仇人,但是我感到千万倍的无奈。如果舅舅的一生是一部电影,那么他的电影是一部悲剧,没有一点点可笑的事情,我爱他,爱他的风云突变的生活;但是因为我爱他,我希望他能够永远有健康的肉体活在人间,而不是只制造一些比他更长寿的仇人留在我们的周围。所以我尽管爱他,但我更喜欢像毛利斯那样的小丑:他看见任何人,遇见任何事,都会觉得这是可笑的、无聊的一群。假如舅舅是这样的一个小丑式的、带给我们的只是欢乐而非英雄气概的话,那么也许今天,他还在令我欢乐,而不是令我们怀念?也许正是人到中年的他,会依然拥有健康的身体,在街市的人流中走来走去?
我希望在生活中找到可笑的事情,为自己树立不再执着的生活观念,但是现在舅舅与我有天地之隔,我还希望他快乐地张嘴笑着,与我相伴到处走走,这大概也够得上是一件令人眼含泪花的可笑的事情。其实我自己虽然在渐渐地向着可笑的小丑的方向努力,但回想我近年来的行径,其实是向着“正经人”的方向装模作样。这个正经人的样子还不是舅舅那样的具有英雄气概的样子,而是尽量将自己装扮成“富裕的、高雅的、成功的、有学问的”模样。比如我们单位今年要申报一个学位点,把我算做是培养小组的成员。领导说:“写一个培养计划吧,看看自己理想的学位点是什么样子。”这样我就打开电脑,开始罗列自己的成果。也许自己也做过一些事情,但是至于就可以侃侃而论吗?然而自己写作“培养计划”的时候,字里行间俨然已经是一个专家,并且不由得夸夸其谈起来。或者又比如说,几年以前在与自己的闺中好友谈到汽车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论自己将来有多少钱,都不会买汽车,因为要环保。”而每当看到有人因为建房或者扩路把长在路边或原野上的树木伐掉的时候,我都会咬牙切齿地说:“哼,我真想把那些砍木头的人的脑袋砍了。”那时候我将自己表露为一个心地纯洁的环保积极分子。但是令别人惊讶的是我几乎没有经历一个中间阶段,现在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老刘在买房子,打电话来问我:“铺什么样的地板?”我想也没有想,就说:“全部铺实木地板。”他问我:“难道你不想把你这个砍树人的脑袋砍掉?”我用一阵狂笑掩盖自己的现在和过去的判若两人。而不久前我的狐狸朋友告诉我说她打算学一个驾照,我立即积极地跟她一起也报了一个名,准备着哪天买到自己的车,立即就可以上路。天,自己的可笑而不自觉的事情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但是我今天又一次地想起了费里尼。虽然老刘已经把实木地板铺到了家里,但好在汽车还没有买到,可以继续叫唤自己的环保口号。也许从今天开始自己不再假装“正经人”甚至不再假装自己是个环保人,只要随时能够发现自己的可笑也可以算作是有所长进。我仔细地想了想,也找到了自己的证据,那就是昨天晚上,有异性朋友约我出去喝茶,说了一些鬼迷三道的话,我就把自己和老刘的海誓山盟全都抛在脑后,跟着那个人在北京空旷的大街上“散步”。最后,在明亮的路灯下,我看到了隔一段就有的一堆一堆的宠物狗的粪便,那些狗屎眯缝着眼睛对我说:“看,这个可笑的人!”
看到这些狗屎我不由得大声地笑了!因为我终于在生活中发现了可笑的事,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可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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