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的名贵的瓷器,桃花的落英缤纷,或者月季紧握干枯的拳头萎缩在枝头,都不能给人以美被破碎、美被腐烂、美被遗弃的揪心的痛感。但是石榴花的凋落可以让人揪心。桃花的谢落,可以看作是在花季夭折的少女,遗憾是遗憾的,但美被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目光里。月季花的枯萎,像一个已经被爱人遗弃的女人,有了婚姻,有了孩子,也有过生活,但是慢慢的没有了爱情,没有了故事。日子是那么的干枯无聊,但女人就是不能放弃家庭这个枝头。在枯萎和无聊中耗费的时日太久了,只剩下了千篇一律的自伤,旁人看起来,既没有了遗憾,也没有了同情,更不用说伤痛。
让即使是旁观者也无比伤感、甚至揪心地疼痛的是石榴花的凋落。花朵还没有完全的干枯但似乎枝头已经经不起她过于丰硕沉重的身体。这是故事繁多的丰硕,这也是历尽沧桑的沉重,这是红颜即将衰败的时日的密度,是青春即将永遁的心的糜烂的乏力。石榴花的凋落是爱与无爱的幸福、绝望和震惊。
在西安生活,看到许多校园、公园和庭院中一边盛开一边凋落的石榴花,花朵开始枯萎,但是依然润泽,厚厚地堆积在地上。甚至在许多道路的绿化带上,随处可见的都是长得十分高大的开着火红的花朵的石榴树。这种情景在我生活过的其他城市从未见过。由此我想到,石榴花也许是西安这个城市偏爱的花朵。例如临潼,除了名胜古迹,盛产石榴也是它的特点。但是,我又明显地感觉到,如果我的青春是在西安离我远去,那么我代表的是那种枯萎的枝头的月季花:没有冲击,没有伤害,更没有自渎,心平气和地、充满愿望地、每天都坚持过一个“身心健康”的女人的生活:不希望糜烂的性爱,不希望灯红酒绿,也不希望花枝招展,只要干净的空气、草地和阳光,只要夜色袭来和晨曦到来时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把迷离的目光投向极深极远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典型的院墙
当中的忽视外来文化侵袭的中国人的生活。
阅读可以让人“生活在别处”,过量的阅读可以让人经常性地生活在太多的别处。最近的关心时尚的阅读让我生活在上海。陈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叶》可顾名思义。《上海宝贝》中马当娜这样的人物,也是有着充满故事的历尽沧桑的脸,她们的脸常常被哀伤的眼泪和狂放的笑所产生的汗水冲刷得脂粉斑斓,她们常常生活在“满目狼藉的、满地手纸的、弥漫着前列腺分泌物”的“派对”散场之后的气味中,那些被称作派对的Party。还有潮湿,还有洋酒和外烟以及西餐,还有下水道的腥臭的气味,还有口红和对日本的向往,似乎这些生活方式和更多的类似于此的名词构成了上海.在西安,你讲“派对”?“派对”这个词汇让大多数西安人茫然。让西安各色人等眼睛一亮的是羊肉泡馍,羊血泡馍,葫芦头泡馍,各种各样外地人叫不上名字的面条,还有环城公园一角自娱乐自乐激情浩淼的秦腔。西安是被时间的蛀虫废弃的,速度是缓慢的。一代人对西安的衰落和复兴都很难感受得到。似乎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必须经过几百年的时间,蓦然回首,帝王之气已经黯然收。以前围着王宫的城墙,已经成了居民楼跨边的一道看不清面目的土堆子,天坛上长满了像小树一样的蒿草。原本苍凉荒败的空气里又加进了各类摩托车以及小公共汽车尾气呛人的烟雾。但上海似乎不是这样。上海自从她为人知晓的那一天起,与帝王就没有关系。平民的日常生活是她的特点,每一个新到的早晨都会意味着与刚刚过去的一天不同。不需要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之后才去回顾感叹,也许只需要十年、一代人,甚至只需要一个夜晚,就会有太多的感慨,就像王安忆的《长恨歌》一样。上海才是石榴花的凋落,总让人坠落,总让人感伤,总在遭受伤害和渴望伤害中获得幸福。总是艳丽的、但不可挽救的红色花堆积在地上。上海整个就是一个有太多私情和故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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