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周围有这样一个怪异的现象:假如一个人在本职工作上不够称职、尽职,而这又威胁不到他的饭碗,那么这个人就会一直这样不称职、不尽职下去。以工作为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工作的目的不是在工作本身上——哪怕这工作极轻松、体面、重要而高尚——而是在钱、在饭碗上。只要有饭吃,有钱赚,不管工作得怎么样,他们都能一直这样腆着脸“混”下去。
另一个特别怪异的现象是,那些仅仅是做好了自己本职工作的人,就动辄被推举为英雄,可以获得极荣耀的桂冠和声明。可见在这里一个人能在本职工作上做到尽职尽责就十分得不简单。这是可以理解的:既然大多数人都在撒泼,少数人想做到尽职尽责,岂不是需要些超凡的勇气和能力?
在一个即使不称职、不尽职,也无丢掉饭碗的危险的行业里,一个人尽职与否就要看他的良心了。进一步假设这个行业里的大多数人都在“混”,只有极少数人在卖力工作,那这极少数人的举动几乎可以被肯定是出于良心的驱使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想做英雄的嫌疑,但那须有个条件,那就是,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极其分明,即称职与否、尽职与否、成绩优秀与否任何人都看得出,也就是工作干得好坏可以一目了然。否则你做好做坏别人都不大清楚,甚至连什么是个好坏都没有个统一的标准,这样,即使如何得卖力工作,被推举为英雄的可能性还是很小。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是尸位素餐、浑水摸鱼,还是称职尽职、兢兢业业,就完完全全要看一个人的良心如何了。
在我看来,在大学中文系教书就是这样一个游戏规则极其暧昧的行当。老师往讲台上一站,他的智慧学识良心德行只在台下学生的心里高下立判。我认为对为师者的评价,学生心里这杆称最神圣,其他的评价标准都十分扯淡。但学校当然不这么认为,发奖金选劳模评职称的时候也绝少去参考学生的意见。(只有交费的时候学校才主动找你)即使偶尔被问到,他们也绝不会讲真话,一律都说好,准的!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工作就完全要看一个人的良心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我想说的就是:站在中文系讲台上的那些教授们,他们如何工作,完全不为名利所左右,而尽乎出于良心的意愿。说这个的原因是下面要忆及我大学时代的两位尊师。
一位是教授现当代文学的刘阶耳先生。他身材魁梧,眉头高挺。目光深邃而睿智,留着马克思一般的胡子。他上课老带着香烟,一边讲一边吞云吐舞,我想他的热情和智慧也许就是这香烟熏出来的吧。他讲起课来手舞足蹈,热情洋溢,通过他的神情语调你能感觉到那喷涌而出的热情——对学问的热情,能感觉到学问对于他至关重要,他的喜怒哀乐都与学问息息相关。那简直不象是在讲课,而更象是一个狂热的艺术家在指挥交响乐。而且他思想活跃,似乎是边思考边宣讲。那分析无不全面深刻,那见解无不独到有力。他知道哪些问题最为最为根本切肤,那些问题学生最为困惑,所以每节课上他的那些分析和见解都能有如刀子,一下一下深深地切入你的意识里。听他的课,你不能不一步步徇着他的思路经历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同时对自己既成的思想质疑追问休整颠覆。听他的课,起初你只觉一头雾水,既而你的思想崩陷坍塌,接着你会在心里与他商榷论争,最后你能够对他的观点批判超越。
另一位是教授文学概论的裴亚莉先生。她三十岁出头,看上去十分年轻而有涵养,他的穿着跟同龄的其他女教师的截然不同:她似乎很少刻意修饰自己,常穿着十分宽松的衣服,鞋老是布鞋。但我觉得她非常美,她太有风度了,那是一种洋溢在外表的 内在的修为。因而她的不加修饰反让人觉得有自然的美。见惯了她再看其他的女性,就觉得她们太造作了。她在两所院校跑着轮番授课,来去给人以飘飘若仙的印象,简直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那样轻盈高贵,卓尔不群。她教授一年级的文学概论课,但每次来听课的学生中,一准四个年级的学生都有,甚至还有外系的学生。她的课太精彩了,不过不是那种如滔滔江海般振聋发聩式的,而是如润物无声的绵绵细雨。文学概论课很容易讲得枯燥费解,于是她一反那种背科书式的教授风格,她的课如行云流水,开合自如,如一条清可见底的涓涓细流,缓缓注入你的心田。她是一位文艺学博士,还是一位文笔清丽质朴的散文作家,这样她就胜过了所有那些对文学全无热情和感觉,只会卖弄名词,展示体系的教科书式的书袋教授。她的人,她的文,她的课,都是同样得清丽纯朴。
刘阶耳先生的课能开启你的思想,使你学会审视世界,审视自我,审视文学;而裴亚莉先生的课则是开启你的心灵,教你感受生活,感受文学,表达自我。二位先生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是活人,他们的课都是活的,有思想、感情、灵感和生命在师生之间闪耀流动。他们不只传授知识,更为可贵的是,他们能唤醒学生的心灵,唤醒学生的思想。“启蒙”二字用在此二位先生身上才不算亵渎。
大学生活刚刚结束,但科任老师我已忘去大半,我无法忆及他们的面容,更不能记起他们的姓名,而惟有此二位先生将令我铭记终生,感恩终世。是的,老师可以用点名、查缺、德育考评、考试分数等等方式强制学生去听他们毫无价值的宣讲,购买他们自编的所谓论著,去参加他们设定的无谓的考试,但他们不能强迫学生记住他们的名字。
大学的讲台不过也只高出平地半尺,踏上去,很容易,但是,为师者请记住:学生心中有杆称,头顶三尺有神明,你的良心有没有随你一起踏上讲台,骗不了学生,更骗不了神明。
2007年1月
(作者不知为哪位小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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