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落的时候

杏 月

　　日子就那么哧溜一声过去了，像细沙在指缝间穿过，想抓也抓不住。

　　简单如此。树木在春天拼命地想抽出很繁茂的叶芽，冬天到来时又在一夜之间尽行落下。

　　我常常想这是季节的幕落了。

　　于是我想：是时候了。

　　于是我想起席慕蓉那首诗。我不是一个智者，不会选择那光灿和丰美的顶端作为幕落的时间。其实何止是我，生而为人，大多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就像决定落幕的不是演员，而是幕后不露面的导演。

　　我们不幸而为演员，命运他幸而为导演，那么只好由他来决定是让我来遗弃观众，还是让观众来遗弃我。

　　在短短的转首之间，在窄窄的方寸之地，按着三一律的严格规定，演尽了我的开端、发展、高潮，或许，还有结局。

　　我的如烟如梦的曲柳林呢？

　　我的如火如荼的足球场呢？

　　我的夕阳涂红的古城墙呢？

　　我的群鸟翔集的铁佛塔呢？

　　作为演员，在乎的应该是舞台，而不是掌声。

　　掌声除了说明观众的好恶以外，一无证明。

　　但我是一个过分在乎掌声的演员，所以我不是一个好演员。

　　好长时间，别人叫我的笔名的时候，我不敢答应，在心底里一万遍喊：那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杏月，你只是我演过的一个角色而已，一个令我好累好累，令我也许终身不得卸装的角色。

　　我不是一个靠技巧来换取掌声的演员，拼命投入的结果只能导致我过早地退出。

　　而佛告诉我：心即佛佛即心心佛相照欲成佛先成心，果有因因有果因果报应种甚因结甚果。

　　我的峻洁高迈的青春梦呢？

　　我的柔软细腻的女儿情呢？

　　是时候了。

　　我本不想有这一刻：在掌声如潮时，掩饰住无尽的孤寂和失落出来谢幕。

　　我只想轻轻悄悄地离去，像我轻轻悄悄地到来那样。

　　而一切的是非恩怨诟訾赞誉像戏衣油彩一样都留在舞台前面，从后台走出时，我一身素衣，笑容满面地投入那辆从来不知道我叫什么但年年如一日候我归去的马车。

而我不能。

　　来时我是一个乞儿，囊中空空，凭着偶然拣来的百万英镑招摇撞骗了若许年后，纵然再赤手而归，难道还能心平如镜，连一句“对不起”也不说？

　　我爱的人们啊，当紫红色的幕布缓缓闭合时，在记忆里埋葬那个贫乏的公园里被当做孔雀展览过的山鸡吧。

　　尾声。

　　也是楔子。

　　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多了一个普通的女陔。她不会迷路，不会迷路的。路上的人很多，有五颜六色的灯在闪。她东张西望，这个女孩睁大她的眼睛在东张西望，双脚却依然朝前走去。目标不在那些深深浅浅的胡同里，而在远方。她永远不会走失，不会走失。她永远那样。那种打扮。那身穿着。那副神情。那份心境。那股执著。风再大，她也不会跌倒的。她永远那么胆小而胆大，那么拘谨而潇洒，那么谦卑而狂妄。她眼中的人很多，心中却只有一个。地上的路很多，她坚信属于一个人的只能有一条，她就是要在那密密的网中找到属于她的那一条。

（原载《山西师大》 1993年6月20日第4版“张梅霞作品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