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

　　院中那棵苦楝是和我一齐长起来的。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格外怜爱她。对，是怜爱，她的那份令人避之不及的“苦”，那个极清爽又极雅致的“楝”字，那在几棵大树的胳肢下亭亭袅袅的姿态，都叫我叹赏不已。那时就隐隐约约觉得，这棵苦楝和我有某种精神上的相通。

渐渐地大了，没工夫再去绕着她嬉戏，没工夫再去欣赏她月光下浓荫如盖的样子，没工夫再在受了委屈的时候盯着她痴痴发呆——那时节风一吹，我便觉得她解语花似的在轻轻拂去我心头的忧郁。

　　十余年“青灯黄卷冷板凳”，换来的是离家一尺尺远。每日里行色匆匆，躺下后便昏昏入睡，顾不得留恋草长莺飞或雪落霜滑的妙处。忽一日感到超负荷好久后的疲惫不堪，心一下子疼痛起来。因为在心灵的角落里翻检不出一片值得记忆的风景，有的只是躲避风刀霜剑的惶惶之态。

　　泪刷刷地就流了出来，不知道这样苦苦地活着有什么意思。窗外正在落雨，神飞意迷中忽然看到了它。好像又是小时候，院中清水如池，树木葱葱茏茏，厨房里飘出来的青烟弥漫了一院，我的苦楝正翡翠含烟，笔笔直直地在水中照着自己的倒影。

记起她是野生的，若不是因为那没来由的喜欢，当年我会当做野草似的拔了它。然而自生自长的她呀，长得比别的树都快。生命中那份苦涩是与天俱来的保护，那份对生长的勤勉与执著也是与生俱来地顽强。风吹雨淋，日晒霜打，她竟含着笑默默地长起来了。夏撑一把碧绿伞，秋撒一地黄金豆，耕耘着苦土，收获着苦果，无忧无虑，自得其乐。这该是怎样一种生活呀。

　　始信人生事事不如意，事事皆有如意处。保留自己生命中那份天然的本色，不羡荣耀富贵，不必去苛求与人等同，也不虚度短暂的一生，这当是人生之大境界了。

于是不再有那种“怜爱”的感觉，有的只是一种心灵的亲切至极的默契。苦楝，我羁旅漂泊中家园的象征。想起她，就会想起当年那个不知忧乐的小女子，就会想起默默劳作了一辈依旧默默劳作着的父母，如今该早已是白发飞蓬了。

　　人生弹指一瞬间，有多少工夫去忧郁喊痛呢？

（原载《山西师大》，后发表于《张家港市报》 1995年3月17日“梁丰园”，责任编辑：钱欣葆 朱茂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