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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恋

    爷爷好好儿就死了，死在我家自留地里。

    那是个星期天早上，我跟爷爷去菜地拔草。阳婆婆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爷爷对我说：“你在这儿拔，我去地头歇歇。”我应了一声，爷爷就搬着他的小板凳，慢慢地向地头走去。

    我趁机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爷爷腰腿不好，拔草要坐着板凳。我一喊腰痛，爷爷就说：“小娃子哪儿有腰？”我没有腰，爸爸也没有腰吧？他从来就不喊腰痛。看来只有爷爷有腰了。爷爷的腰弯得像张弓，我常常为爷爷担心：他睡觉怎么个睡法呢？仰面睡，头和脚会碰不着炕；趴下睡，肚子又挨不着炕，那该多难受！后来我晚上留心看了看，爷爷老是侧着身子睡，我才放了心。

这会儿我看着爷爷的背影，忽然有了个发现：爷爷的身架和汉语拼音中的“S”像极了。我的心里酸酸的，爷爷多么老啊，比我们村头那棵老槐树的岁数都大吧？可他还要干活！巷里的狗存爷爷有次骂爷爷：“你这穷鬼，生就的‘鸡娃’命，非在土里刨食吃！”可不是嘛，我爸爸是个专业户，光卡车我们家就有三辆。爷爷本来可以坐着享福了，可他偏不。爸爸把地包给了别人，爷爷把爸爸狠狠骂了一顿，硬逼着爸爸要回几分地，留着给他种。我真不明白，有饭吃，有钱花，爷爷为什么还要种地呢？

这会儿，爷爷靠着地头的堰墙坐下，我能看见爷爷抖动着双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点什么放进嘴里，嘴对着水壶抿了口水，一仰脖子吞下去了。我知道，爷爷喝的是“止痛片”。爷爷从来都不看病，那儿不舒服了，就喝两片“止痛片”。人家笑话他，他说：“不是我怕花钱，这‘治痛片’真格顶事哩，哪儿疼都能治好。”

    喝完了药，爷爷就从腰带上取下烟袋来，一下一下地从烟布袋里挖起烟来。爷爷的烟锅是铜的，有好些年月了，烟杆都磨得亮晶晶了。爷爷从来不吸纸烟，爸爸每次从城里回来，都要给爷爷买些好烟，爷爷全都送到小卖部里卖了钱，爸爸干生气没办法。

    昨天晚上，电视里有个叔叔拿着话筒，对着爸爸，要爸爸讲话。爸爸一讲一大串儿，比我们学校的老校长讲得都好。在我家看电视的人闹哄哄的，都夸爸爸有本事。有人说爷爷“有福气”，爷爷说：“就怕他张狂不了几天。”说完就走了。我看完电视回到爷爷屋子里的时候，爷爷直愣愣地坐在那儿吸烟。鸡叫头遍，我起来撒尿，爷爷还那样坐着，烟锅子烧得红红的，地下有一大片烟灰。我推推爷爷，叫他睡觉。他看看我说：“我刨了一辈子黄土，没盖起一座院子；你爸才几年工夫，盖起了小洋楼。我总思谋，你爸不像个本分庄户人，他该不是走斜道吧？可电视上还表扬他。”爷爷好像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糊里糊涂说了句什么，钻进被窝又睡了。

    我正胡乱想着，爷爷叫我。我跑到他跟前，爷爷说：“今个怪啦，这‘治疼片’怎么不顶事了？你到保健站再给我买几片。”爷爷说话时一喘一喘地，我劝他回去歇歇，他昨晚一夜没睡。爷爷说：“人老了没瞌睡，不要紧的，你快去吧。”

不知怎的，一路上我眼前老是有着爷爷的影子。干枣核一样的脑袋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白发，额头上满是密密的皱纹；松松的眼皮，深深的眼睛，“S”形的身架。露在黑老棉袄外的干瘪的胳膊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手指头像筢子一样弯曲着……我心中感到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右眼皮突突跳。我用爷爷教我的办法，在路边拣了根小柴棒，粘在眼皮上，赶紧买了药往菜地跑去。

    跑到菜地的时候，爷爷靠在墙上睡着了，半眯着眼，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担心什么。他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抓着一把土。看来爷爷是在看土时睡着的。平时他干活歇下来就爱抓把土，眯着眼睛看呀看，没个够，好像那是他的心尖尖命根根似的。爷爷太困了，让他好好睡会儿吧。

    我又到地里去拔草。再有十来天就割麦了，天气有些热。韭菜绿油油，大蒜就像披着头发的小姑娘，葱叶儿像一把把小剑直刺天空。有白的黄的蝴蝶在菜地上飞来飞去。我看着长得水灵灵的菜，想象着爷爷在麦收季节，赶着毛驴车走村串巷卖菜的情景。我觉得今天的天气格外美，格外静，美得叫人心里沉沉的，静得叫人心里乱乱的。

    我向地头走去，爷爷还没睡醒。我忽然觉得爷爷睡觉跟往常不一样。往常爷爷睡觉时候喉咙里老是呼哧呼哧地响，今天怎么静静的？我去拉爷爷，呀，爷爷的手冰凉冰凉，像石头一样硬硬的。我害怕了，爷爷是不是——死了？爷爷，咱们家有电视机，有小洋楼，你还没享过福，你可不能死啊！爷爷，爸爸还没孝顺过你，我还没侍候过你，你怎么就要死呢？爷爷你干吗手抓黄土不放呢？你舍得下爸爸和我，舍不下黄土吗？你种了一辈子地，还离不开土地，死也要死在地里吗？爷爷！——我推着喊着，爷爷不吭声，我脑袋“嗡”地一响，“哇”地大哭起来。

爷爷就这样死了，死在我家自留地里。那天天气格外好，爷爷左手拿烟袋，右手抓一把黄土，脚边的砖块上放着水壶和“止痛片”药包。爷爷半眯着眼，像在笑，又像在担心什么，还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原载《运城报》 1988年6月18日第四版“枣花”副刊，获“孙保甲河东儿童文学有奖征文”一等奖，后收入《悠悠枣花香》一书。责任编辑：杨星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