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写蝴蝶：“对摺的情书，去寻找花儿的地址。”就这么一句话。

蛇呢，更短。“太长了”。

荧火虫，“究竟出什么事了呀，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而那边的屋子还有灯火。”

读着，实在很开心。

刚才发现，手上的这串白色珍珠链子终成绝响，但这刻，我竟忘了最初那刻疼惜。是喜欢的物件才戴在手上，回忆一下它最后在手上的温度，闪着温润光泽。但此刻已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像失却一个朋友般。是缘分已尽，追思无谓。只愿到了一个能爱惜它的人手里去。

我亦很喜读《昆虫记》的，非常细微的世界，让我感到不能想象的生命的尊贵。

《博物志》的作者说：“神造自然，显示了万能的本领，造人却很失败。”

我有一个小小的异议，神造人，亦是颇用心的。有些人，比如美人，真是造得好。虽然，这世道是不完善的，你需凭借某些手段获得完美的错觉。

像茶。像茶道。就是如此获得错觉手段之一。

周作人如此解释：“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说的是，茶叶在水中模仿开花的快乐，是被唤醒了的睡美人，在水赋予她的自由中，销魂地载歌载舞。

茶叶和佛教，都是吾国传往日本的，但他们对茶道反像我们对待满汉全席般隆重了。

我们说得雅致一点就是“饮茶”，潮洲的工夫茶，多是指商人籍茶谈生意时，都不单刀直入，挑明话题，而是先请对方喝茶，略表敬意，增加好感。备着小茶壶，小茶杯，让大家都在心平气和之下，慢慢品茗。

身边有一个潮府女子，皮肤白晰，鼻尖那里均匀地分布着数颗雀斑……声气儿极小，总微笑。

她备了烹茶器具。素雅的陶瓷茶具，用的茶叶是铁观音。它树高树龄长，远远望去，据说如一颜色暗绿的观音像……水烧得大开，她把小茶杯细细烫了两三遍，再把开水倒进茶碗里，稍稍洗了茶叶，再把第一遍洗茶的水烫了茶具……已经有茶的清香飘逸了。

这水，一定要大开。她说，那水，果然就咕碌咕碌响着，倒进茶碗里，她拿了碗盖，一边轻轻地压着吸了水饱胀起来的茶叶，一边说着“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类的话题。

说着话的时候，第一轮茶已经泡好了。茶碗盖子稍斜，露出窄窄一条缝来，她用拇指扣住碗盖，中指端了茶碗，往排成一弧形的小茶杯上“点”茶，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如此数回，茶碗里的茶水才尽了。

茶杯里的茶橙黄色，滋味甘醇。

泡过的茶叶深褐，形状卷曲。这植物叶子，变成了水做美人那柔软的腰骨头，不由人不爱着它。

“二三人对饮，得半日闲，可抵十年尘梦。” 尘梦无趣，不如变成一枚茶叶，可以在水中沉浮，拥有的那片水域，是清冽自在的世界。在模糊和清晰中做着绿色的梦。

喝茶外，还专备潮汕独有的小吃：蚝仔烙。

蚝仔烙。

喷香的蚝仔烙，边缘是脆吱吱的，而里面的蚝仔，却异常甜、嫩、滑……忍不住为潮州人鼓掌：生意做得好，菜做得香，茶喝出了工夫，还有，孩子生得多。

潮州菜自成格局，除了卤水拼盆，还有用心尽力打出来的牛肉丸。这天，我最喜欢的是一味叫“仿沙”的小吃，粉末状的糖粘在番薯芋块上，里面的芋肉入口即化，掺和了柔和的糖粉，舌头都要打几个卷，味蕾才转过弯来。番薯芋头弄得这样好吃，实在叫人激赏。

再说一句好了：日本人吃刺生之前，潮州早有鱼生了。

我请客，为了报答潮府女子的工夫茶，就潮州小吃。

她点菜，用潮府话和潮州老板说话。我请她问问，有粥喝吗？

“yiu糜？”她问。

有粥吗？

可惜厨房里只剩这么一小碟血蛤，否则我是要吃血蛤的，想起家乡的蚬壳墙来。美而神秘。像丢失的珍珠手链。已经远离它们了。这就是不完美的生命。

但我总是开心的。

荧火虫飞来飞去……究竟出什么事了呀，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而那边的屋子还有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