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升之说诗:都城南庄的桃花情结----说崔护《题都城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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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不知何处去,
这是一首有情节的诗,本身是诗,却像小说的梗概,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和想象的空间。所以为孟棨《本事诗》之类编成绘声绘色的故事,具有小说也没有的“象征性”,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种独特的现象。
事情发生在唐代首都长安城南的一个村庄,时间在一千二百多年以前。一个河北定州名叫崔护(772—846)的年轻人来京城赶考。在京逗留期间,春游踏青,途经城南的村庄,感到口渴,敲门向人讨水喝。开门的是一位脸长得像桃花一样的姑娘。
由于桃花的映衬,女孩子润朗的脸被成了粉红的花瓣;但崔护不知道,他自己的脸也被映红了,所以,女孩子也觉得这位书生怎么这么害羞,才对看了一眼,脸就红得像桃花一样了;当然,她没有说出来,转身取水的时候这样想。
计算姑娘前来开门,转身取水,第二次见崔护;加上姑娘转身,崔护可以注视她的背影;崔护喝水时,姑娘有时间看崔护喝水的样子,还有,崔护喝完水,会道个谢,姑娘也会客气地说:“不用谢。”所有的时间加起来,从见面到离开,一共只有几分钟。但一见钟情地爱一个人,几分钟就足够了——以上是诗前两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全部内容。这些内容,我们也是由于五代孟棨《本事诗》和宋代类书《太平广记》的记载才知道的,因为诗里并没有写明。
以桃花比喻女孩子的脸,在崔护没有出生的一千五百年前就有了。《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一首祝贺新嫁娘的诗,通篇以桃花比喻新娘子的脸,才有了崔护 “桃花人面”的联想。
但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第二年,那位好事多情的书生崔护又来了。去年是偶尔经过,今年是有心寻访。怎么知道呢?因为第三句写了“人面不知何处去”。
这是多美丽的一句诗啊!那种一路上的想象,一路上的忐忑不安,全都变成了怅惘;原来潜伏着的相思,突然被自己点燃,并开始燃烧自己;失重的身体已变成碎片,随飘落的花瓣漫无目的地飞舞。
这里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就是,他是怎么知道她不在的呢?向谁打听过?还是假装口渴,再敲门讨水喝,和去年一样?也许门上锁了?或者从柴门的缝隙里朝里面张望了整整一下午?“人面”在不在,我觉得他没有核实过,只是看不到,就想象不在了。但假如姑娘在,又怎么样呢?当然,诗会改写。
不管怎么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是一个大概率事件,也许像《诗经》里的那位姑娘,嫁人了!嫁到很远很远的婆家去了。只剩下桃花,在今年的春风里寂寞清冷地微笑。
除了一瓢水,他们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一千多年前,也无法留下手机号码或者加个微信,因此,那位姑娘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她的脸像桃花,就叫她“桃花姑娘”吧!
一见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们现在只听崔护的,我们去问过桃花姑娘内心的感受吗?也许她已经忘了?也许她不会写诗,至少没有诗流传下来我们不知道。我想说的是,这类典型感情除了少数像崔护以外,大多数人都没有写下来,也没有说出来,而是存放在心里。生活如此美好,就是因为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像蜜一般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整首诗,“口渴”是一种隐喻,“给水解渴”是一种隐喻,“人面桃花”更成为一种隐喻。
开在都城南庄的桃花,开在崔护的诗里;一直开到今天。其实不只桃花好,崔护的诗好,而是青年男女邂逅,一见钟情,是人人都有的典型感情。人不一定非要约会在花前,执手在月下;有时一见之下,也会发生很多故事的,譬如这首诗写的,就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旅行,却留下了——终生的美好和终生的思念。
类似的感情,另一个人也写过,那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显然受此诗“去年”、“今年”的影响;都是“虚中有实”,“人面”不在,春风在,桃花在;“去年人”不在,但“月”在“灯”在;不同的是,欧词里的男女主人翁之间,不仅有了音乐,也有了歌词,已经发生了故事;只是故事在第二年终止了;而此诗刚开头,刚有音乐,还没有来得及写完歌词就结束了。
没有写完的歌词是——你的脸庞像一朵美丽的桃花,你让我解渴并朝我微笑;你知道吗?那时我没有手机,不能发短信给你;但我的心像风中的柳枝,正向你弯下腰,长久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