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散文:父亲的木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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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木屐
曹
以前,家里有好几双木屐,旧了,磨损了,不能穿了,像弃置的空船,搁浅在岸边。
船很大,船板很厚,我赤脚穿进去,所有的脚趾都碰到前面的地面,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大脚穿的。
木屐,也称“木拖板”,是用木头做成的拖鞋。先用厚厚的木头做成鞋子的形状,前面两侧钉上橡皮,弯一弯,就成了。
木拖板走路时“嘎嗒、嘎嗒”的声音,清晰地响在窄窄的卵石铺成的巷子里,那是工人聚集区最有特征的音乐。
“嘎嗒、嘎嗒”的木屐由近而远,那是父亲上班去了;“嘎嗒、嘎嗒”的木屐由远而近,那是父亲下班回来了,闹钟一般准时。
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四季,无论天晴还是刮风下雨,父亲总是穿着木屐,他好像不穿别的鞋子。我理解是家里穷,木屐便宜,一双厚厚的木屐,可以穿很长时间。父亲把买鞋子的钱都省下来,养活祖母和我们全家,供子女读书。
以前我在乡下读小学的时候,许多学生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每到学期结束,老师催学费;这时候,校长总要在广播里表扬我,说曹忠良家的学费,从来不拖延。穷孩子们说:“这有什么稀奇,他爸爸在上海做工,家里有的是钱。”那时我也以为“家里有的是钱。”十二岁到上海后来才明白,家里也很穷。我按时交学费,是父亲一双木屐,一双木屐,一个子一个子从脚上、嘴里省下来的。
弄堂里也有人穿木屐,但父亲的木屐比别人的厚,一双比一双厚。在我的印象里,绰号“长脚”的父亲穿着高高的木屐,像踩高跷似的,走路摇摇晃晃,尤其是下班的时候,人疲劳得像散了骨头架子。
父亲的厂就在弄堂东边。有一次送东西给爸爸,我看到他工作的样子。
父亲手持一根铁棒,将炉中又红又黏的玻璃溶液棉花糖一样绕在铁棒上“挑”出来,由另一个“剪料”的师傅,用钢剪将通红的“料”剪落到钢模里,压成瓶子的形状;有的工人师傅用一根空心管子吹,把红红的玻璃液体,吹成圆圆的喇叭,吹成器皿,玻璃厂是一个五花八门的地方。
我好奇地伸着脖子,想走近一点。爸爸说:“你不能上来,上面烫人。”我才看见,爸爸是站在一块烧得发红的钢板上工作的。难怪父亲的木屐那么厚,像烧焦的船;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想起来就难过。
在抗日战争胜利不久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玻璃厂开一家,倒一家。厂倒工人散,父亲就到不同的厂里打零工。
玻璃厂工作条件苦,很多人做不下去,有办法的人都走了,只有父亲,穿着厚厚的木屐,坚持站在发红的钢板上。
和焦木屐搭配的,还有湿毛巾和父亲腿上的伤疤。
父亲上班的时候,总要带一块湿毛巾罩在头顶上,像中东的穆斯林,把对着通红炉口的脸罩住。但父亲的脸,总有一半皮肤是焦的。
小时候,不懂事,问父亲腿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父亲说,小时候学车摔的。
过了几年问他,他说小时候不听话,给爷爷打的。
再过几年问他,他说是给乡下狗咬的,每次回答都不一样;等我读中学开始懂事时再问,他不回答。
现在知道,那是被融化的玻璃和钢板烫的。父亲不想让我们从小分担忧愁,他想让我在学校里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读书,只要求我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
虽然我小学、中学的成绩一直不好,但我不告诉他,我也报喜不报忧,像他瞒着伤疤一样。我要在父亲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他的儿子,永远数一数二;同时奋发向上,努力学习,朝父亲的话靠拢。后来,我真的优秀起来了,考取博士生,成了大学教授。也许,这些都是为了兑现父亲的话,他的儿子——要数一数二吧!
父亲去世后,我家再也没有人穿木屐;因为下一辈子的木屐都已给父亲穿完,我们不用再穿了;正像我们家的大碗,都被父亲喝稀饭喝完,我们现在吃饭都用小碗了。
今天早晨,我突然想起空船般的木屐,它是我家走过艰难的见证;木屐上,烧焦的痕迹——那是父亲一生悲怆的年轮,镌刻在我们子女思念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