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子 （下）

 曹  旭

八

 　 “我们去唱卡拉OK吧。”她建议说。于是，我们站起来，离开令人感伤的话题，去唱卡拉OK。

  　临走前，她又为我要了两块面包，一大杯冰淇淋。她知道，刚从中国来日本的人，总有一阵子吃不饱；日本人到中国出差回来也一样。以后胃逐步缩小，就饱了。

  在小街转悠了一会，挑了一家。

  　卡拉OK是日本人发明的，与方便面一起，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日本人的“三大发明”之一。但到了日本才知道，卡拉OK最流行的，不是日本，而是中国。凡是最流行、最消费、最享受的东西，流传到中国最快，并且最受人欢迎。

  　日本业主发现，来日的中国人比日本人更喜欢唱卡拉OK；为了做中国人的生意，许多卡拉OK店就日本歌兼中国歌，随便你唱哪一国的歌。

　　但这家不兼，这家店全是日本歌。

　　翻点歌簿，日本歌里，我只会唱一首《北国之春》。那是日本人思念故乡，思念恋人、思念哥哥和老父亲的，暂且拿来思念自己的故乡亲人吧。

　　第一首《北国之春》，第二首《北国之春》，第三首还是《北国之春》……唱了一遍又一遍。

　　“就唱一只歌？”她惊奇地问。

　　我说：“对不起，我只会唱这只歌。”

　　于是，她就笑着连续不断地点《北国之春》。唱了一小时，全是《北国之春》。

九

　　我请她唱，她说不唱，她喜欢听我唱。

　　我坚持一定要她唱，勉强了一会，终于，她唱了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歌，显示在屏幕上的歌词是——

　　    第一次认识你，你把我带到一家情人旅馆；

　　    我深深地爱上了你的肌肤，再也离不开你。

　　    几次问你家里的电话，你不肯告诉我。一次无意看了你的通讯录，看见，

    在我的电话前面，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偷偷地跟着你，来到你家，听到你家孩子的哭声……

　　歌唱慢慢变成哭泣，她哽咽着说，唱不下去了，请我原谅。

　　我突然想到，刚才的歌词，不正是她自己的遭遇吗？我一下收紧了心。不再问，也不再说话。

十

　　“我们去吃饭吧”她说。

　　我们离开卡拉OK屋去吃饭，那是中国料理；味道并不正宗；而且一边吃，一边想刚才的事，也吃不出味道。

　　吃完饭，她又带我看花展；各种各样的花卉，高低错落，被摆成比花还要精巧的样子；这些花我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我关注的是春子的心情。并排走的时候，偶然瞥见她的脸，她的脸一直苍白着，为了陪我，强打兴致，让我很难受。

　　我真后悔鲁莽地问她男朋友的事？还有那首卡拉OK。

　　是我无意中深深地刺痛了她？还是她本来就想借咖啡和卡拉OK，把心底的这些事告诉我这个异国的老师，通过讲述，减轻一下她过于沉重的悲伤呢？

　　我要回京都了。

　　她默默地送我。

　　我默默地乘车。

十一

　　到京都了。我还在想春子的事情。

　　自从和春子喝过咖啡以后，不喜欢喝咖啡的我，渐渐地喜欢喝了。不是喜欢咖啡本身，而是喜欢咖啡店里感伤的气氛，苦苦的味道，一种坚贞、执着、向往；一种和咖啡联系在一起的忆念和迷茫得说不清的情绪。

　　后来，我听说几个为了追求爱情，一辈子留在咖啡里寂寞的女人的故事。现在有的已经六、七十岁，老了，但仍然傻傻地坚守着年轻时的诺言。

　　我住的寮附近，就有一位这样的老女人，为了从前的恋人，一辈子不结婚。我进寮出寮，经常在路上看到她满是皱纹但仍清癯秀丽的脸。每次，我都不知觉地要回头看她的背影，深深地震撼，也深深地遗憾。日本这些女性对爱情竟如此执着认真，像中国古代《烈女传》里的故事？

　　虽然我敬佩她们的精神，但仍强烈地希望，春子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并且还希望，春子不要再去爱那个有妻子的男人。

十二

　　回国以后，不去咖啡店，喝咖啡也在自己家里，当时中国没有那样消费性的城市精神避难所，春子也没有来过信。

　　十多年过去了。

　　听日本友人说，有一次过年，春子随旅行团来到中国，还到了上海，热切地想见到我。

我答应她来上海，一定好好招待她的。但她给我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最后只好失望而归。

我搬了几次家，改了电话号码，没有通知她，也无法通知她。

　　在过去十多年的岁月里，春子有家庭了吗？有孩子了吗？有男朋友了吗？还在那家大广告牌下的小咖啡店里工作吗？

　　什么时候，我才能再用清水般的心情，重新品味异国那苦香的咖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