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洛阳访张旭得笔意
一.福 山 寺
读书
自从唐开元十年(公元722年),颜真卿随母亲来到吴县外祖父身边,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从南方飞到北方的鸟,眷恋南方,常把巢筑在朝南的枝头;从北方来到南方的马,怀念北方,常常对着北风扬鬃嘶呜。每当柿叶又红、金风飒飒的季节,颜真卿总忘不了在卧牛岗打狼、采柿叶的事,忘不了朝夕相处的小伙伴。
唐代重阳节有登高插茱萸的习惯。每年重阳,颜真卿与哥哥插茱萸北望。
小院里的桃花还开吗?屋后横塘边的野鸭还来吗?刺槐树一定长得过了屋檐,芭蕉早已遮住了窗户……是的,十多年过去,颜真卿已是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了。
他有红红的脸膛,饱满的前额,充满智慧,又忠实可信。在外祖父和母亲的教诲下,他读书习字,认真刻苦,如今已成为一个饱学经史、精于书法且擅长骑射、英姿勃勃的青年了。
明年是大比之年,殷夫人让他独自赴长安应试。外祖父更通过颜惟贞过去的亲朋好友,让颜真卿提前一年去长安安福寺读书温习。安福寺长老是自己和颜惟贞熟悉的朋友,学识渊博而诲人不倦,对长安的风
土人情和考试的情况都十分了解。让颜真卿早些去,一来可以熟悉环境,二可了解些考试的情况。可惜的是,伯父颜元孙刚刚去世,少了个照应。颜真卿本人呢,更想趁此机会游历名山大川,广泛交结朋友,增进修养。
扩大眼界。
唐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颜真卿告别亲人,乘上小船,扬帆由水道向西北长安方向进发。
几只白色的水鸟打着旋,鸣叫着,从帆船的桅顶边掠过。一只翠羽红喙的小鸟落在船舷上,对人翘翘尾巴,又拍翅飞去。颜真卿坐在船舱里,听着船尾单调而有节奏的水声觉得闷气,便钻出船舱,走上船头。
雾早散了,太阳照耀的湖面,跳动着鱼鳞似的金光。满眼风波,明灭闪烁。远处螺髻似的青山,好像迎着帆船走来,定睛细看,才知青山并没有动,而是船在行走。
眼前景色使颜真卿精神一振,他吸了口湖面清新湿润的空气,和船夫闲谈起来,他们从天气谈到年成,从长安的水路谈到沿途名胜,谈得十分投机,因此,一路并不觉得风浪之苦。
水路尽了,颜真卿又改走陆路,晓行夜宿,终于到达首都长安。
多么陌生而亲切的城邑啊!颜真卿左顾右盼,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特殊的感情。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父母之邦啊。
颜真卿算过船钱,告别船老大,叫脚夫挑了行囊,沿街找到福山寺。
脚夫是专给上京的客人挑行李的,对长安大街小巷路径很熟悉,因此穿巷过街地省了不少时间。脚夫告诉颜真卿,福山寺处于偏僻之地,僧房也清静,要是找个客栈什么的住宿就困难了。据脚夫说,长安来来往往的客商多,像大食(今阿拉伯)、日本和西域诸国的商人还在长安包下客店,作为囤积货物和通商的据点哩。因此,一年四季,客店生意兴隆,常常一家九满。加上大比之年,全国文武举子赴京会试,舟船车马挤满长安,更是人丁兴旺,要找个立足之地都很困难。
颜真卿谢了脚夫,跨进了涂满夕阳的“福山寺”山门。通报后由小和尚引路,去拜见长老。
山寺内古水环绕,苔染石青。弯弯曲曲的回廊,一直通向幽远的深处;院里的花木开得正盛。禅房边摇曳着几株翠绿的芭蕉。颜真卿和小和尚一前一后转过回廊,来到长老禅房前。
小和尚敲门,颜真卿叩拜。福山寺长老早得到殷仲容的书信,知道颜惟贞的公子颜真卿来长安应试,读书福山寺,十分高兴。如今见颜真卿果然生得一表人材,举止大方,彬彬有礼,更捋着长须仰头微笑。当下安排食宿,并命人为颜真卿接风。饭后又谈了很久,问了殷仲容的健康,殷夫人的家庭生活和颜真卿兄弟们的学习情况。勉励颜真卿好好读书,待明题名金榜,不辱颜氏门楣,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终日劳累的母亲,颜真卿不断地点头。
颜真卿到长安福山寺以后,闭户读书,足不出山门一步。每天,他侵星即起,闻鸡起舞。先汲井水洗脸,舞一会剑,然后执卷攻读。晚上,一直读到灯油耗干,有时兴起,还卷着书坐到佛像旁的长明灯下读上一会。遇有疑难或经义不明的地方待长老诵经完毕后请教。从五更鸡啼一直读到三更灯火。他自得其乐,自以为这种生活充满了乐趣,进福山寺一个多月,颜真卿除了读书、习字、吟诗或替长老抄写经文干些杂事以外,哪儿也没去过,连京都长安赫赫有名的朱雀街也没逛过一回。
有一次,“一个小和尚笑颜真卿说:“敢问颜公子每天读书习宇,难道竟不知疲倦么?”
颜真卿与他们熟了,有时也互相说笑,并不拘束。因此回答说:“师父每天诵经,竟也不知疲倦么?”
小和尚说:“不然。俺每天打水做饭、诵经、撞钟,实乃有口无心,出于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颜公子何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连京城朱雀大街也不逛上一回,却是白来长安一遭,枉为此身了。”
颜真卿听了,微微一笑。小和尚赶紧说:“我这是说着玩的,冒犯颜公子,尚乞恕罪。”说罢又作揖谢罪。
可颜真卿并不在乎,他深知时不我待,深知少年时勤奋学习的重要性。他取来纸笔,当下就写了首诗赠给那个小和尚。诗写道:
三更灯火五更鸡,
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
颜真卿作此以明志,小和尚看了却搔头挠耳地发怔。事实上,颜真卿未尝不想去逛逛朱雀街,见见世面,只是学习紧张,顾不上罢了。既然小和尚这么说,他也就趁势问清了去朱雀街的路线,该穿什么巷陌或河桥。并择日整理衣冠,在小和尚的指点下,出福山寺,来到朱雀街观光长安市容。
只见朱雀街上,车马交错,行人接睡,你推我挤,热闹非常──
顶罐的,坐轿的,牵马的,赶车的,各种不同衣饰,不同肤色的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声、让道声、叫卖声混成一片;歌楼酒家,座无虚席。
街道两旁,林立着各种铁匠铺、玉器铺、染织铺、僦铺等等,前门和屋角悬挂着各种镶边的红黄旗帜,迎风招展。伙计们高声叫卖,笑嘻嘻地招呼行人:
“扯几尺吧,新到的黄州白布,宋州丝绢,全是顶瓜瓜的上等货!”
“谁来买,头挑的好貂皮?毛色又细又密,柔软光洁,做皮裘最合适!”
“刚从印度运来的沉香,价钱公道,哪位官人要买趁早”
颜真卿当然无心买黄州白布或宋州丝绢,更不想买貂皮、沉香,他只是一路游览。时值暮春,寺观边或道路宽阔的地方,搭着不少篷帐,帐下朱翠相映,香气四溢。原来在卖牡丹花。有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等等。
花也能卖钱?颜真卿笑了。他没有去问一盆花到底值多少银子,只是听说还挺贵,一般也要值五匹帛的价钱,据说名贵的品种一棵竟高达数十千钱甚至数万的。他感到新奇,不由想,到底是京城,有钱的人多哪。
颜真卿在买花和街上的人群中挤挤挨挨地走着,不过半条街,早已头上冒汗,衣服挤皱,帽于被挤歪,连衣带也斜拖下来。
忽然,“宝相枝纸笔庄”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这是长安卖上等纸笔的店铺。颜真卿怀着几分好奇心走进去。
笔庄店堂干净宽敞,陈设古雅,四壁上挂着不少古人和当今名人的字画。货架上陈列着各种纸笔。颜真卿走近细看:嗬!纸有越地出产的剡藤苔笺,蜀地出产的麻面、屑未、金花、鱼子、十色笺,以及扬州出产的六合笺,江西临川的滑薄,还有竹笺、绢素、茧纸,笔有健毫圆锋笔、以及各种“定名笔”等等,五光十色,一支比一支做工精良。
长安真是天下名纸名笔的荟集之地啊!颜真卿见所未见,不由啧啧赞叹,他想起自己练字的土墙、芭蕉叶、柿叶和使用的黄泥笔,禁不住感慨起来。
纸笔庄的店主黄四爷听到赞叹和感慨声,笑嘻嘻地走过来,早已忖度是赞叹他纸笔的精良。一番对答,更知道这个方脸的青年人是明年即将应试的举子,便缠住颜真卿不放。一定要颜真卿买纸笔庄的“健毫圆锋笔”,他一面夸这种笔如何好使,口中数说用这种笔考中进土的举子姓名,健笔在手,便能破的中式,取得荣华富贵,一面挑了两支硬塞在颜真卿手里。问颜真卿姓名,准备记在帐簿上。
原来,唐代以诗赋取士和重视书法。使不少笔庄竞相制作各种上等好笔,称之为“定名笔”,高价出售。不仅如此,笔工每卖出一支“定名笔”,还要录下买笔人的姓名,等买笔人题名金榜,中了进士,富贵显赫以后,便再次向买笔人索取一笔钱财,俗称为“谢笔钱”,黄四爷“宝相枝纸笔庄”就卖各种专门用于应试的“定名笔”。
颜真卿听完笑了笑,他告诉黄四爷,字的好坏虽说与纸笔有关系,但关系毕竟不是太大,主要看人写得好坏,不善书的人,再好的健毫圆锋笔也写不出好字;而善书者用劣笔一样能写出好字来。他真想说说“黄泥笔”也有好使之处,但怕冒昧没说出口。
假如,颜真卿说出自己是前国子祭酒颜惟贞的公子,在长安开了几十年笔庄的黄四爷一定会知道颜惟贞的大名,肃然起敬,说不定会送几枝“健毫圆锋笔”给颜真卿试试,并且不收“谢笔钱”。
黄四爷又纠缠了一会,见颜真卿执意不买,这才收起笔,摇头作罢,然后又满面带笑地招呼其他刚进纸笔庄的人,心里却暗暗佩服这个小伙子的见识。
朱雀街上的纸笔庄远不止黄四爷“宝相枝”一家。笔还有专门的笔店,墨有专门的墨铺,纸有专门的纸庄,另有专卖各种白瓷瓯和端溪紫石砚的店铺。颜真卿又进了几家笔庄、墨铺和装裱店,大为惊叹……之后,他又绕道去了国子监,窥门,看了举场排得密密麻麻的号舍,怀着跃跃欲试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试场的青砖围墙和卵石道上流连徘徊……
颜真卿在朱雀街和长安城中浏览了整整一天,当他带着惊喜、疲倦和满足的心情回到福山寺时,小和尚已敲起了暮钟,长安街市已经在身后亮起了一片灯火。
《千秋笔》连载之 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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