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鹤  和  狼

    颜真卿和哥哥允南理好肩后的箩筐，提着砍刀上山砍柴去。
　　殷夫人嘱咐他们速去速回，不要贪玩，又叮嘱允南要照顾弟弟，把他们送到村口才回家。
    往常，家门前也有个红脸老汉挑柴来卖，家中烧茶做饭的柴禾大都是买来的。但是，随着家庭经济越来越困难，连柴也买不起了。再说，殷夫人想，不能光把孩于关在书房里读书练字，使他们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而应该教孩子好好做人，人品与书品分不开，人品不高，书品自然卑下，这种例子，在古往今来的书法家中是不少的。因此，除了读书练字，还要让孩子懂得农事和稼穑的艰难，让他们知道，盘中餐粒粒来之不易。从此，家中缺柴烧，便由颜真卿的哥哥到卧牛岗去砍。
　　卧牛岗离村六、七里路。从远处看，山象一条卧倒的大水牛，北面顶上的天王庙像牛头的犄角，所以得名。
　　据村里老人说，这里原本没有山，不知多少年前，王母娘娘拆散牛郎织女，又派天兵天将捉拿那头神牛。神牛向西北方向逃啊，逃啊，不知逃了多少路，实在跑不动了，想卧在这里休息一会，日子一长，就变成了一座山。牛骨头化成山石，牛身上的毛，化成满山的林木。据村里老人说，每年“七夕”，半夜里还能听见牛叫，看见牛毛在动呢！
　　每次砍柴回来，哥哥在颜真卿面前总要夸耀，卧牛岗有大尾巴的小松鼠，有花翎子的野鸡，灰色的野兔，天王的胡子有八尺长，四大金刚样子很吓人……颜真卿被那些有趣的东西迷住了，他见过野鸡和野兔，可从未见过小松鼠，四大金刚握着钢鞭和铜琵琶，金刚会不会弹琵琶呢？
每次哥哥去卧牛岗，颜真卿总是要去，被妈妈拦住了，妈妈说：“你年纪还小，山上有狼，要去，过几年再说。”过几年是多久呢？现在，妈妈突然同意了，颜真卿心里高兴极了。
    走到半路，忽然，一条黑狗从道旁的茅屋里窜出来，冲着颜真卿“汪汪汪”乱叫。颜真卿猛地停住，狗也停住。拾起土块朝狗扔去，狗后退几步，冲上来咬得更凶。允南看见，连忙奔过来撵狗，狗才停住，急急地摇摇尾巴，钻回茅屋里去了。
    允南说：“不用怕，狗是咬坏人的。狗忠实，猫刁钻，主人穷，狗总一直跟着他，而猫就离开主人跑到富人家里去了。”
    “不过，”允南突然转过脸，问颜真卿说：你要做忠正的好人，还是做刁钻的坏人呢？……
    “当然做忠正的好人！”颜真卿仿佛受了侮辱。
    允南说：“做忠实正直的人要锄强扶弱，对强暴的东西不害怕，对弱小的东西不欺负。你老喜欢欺负家里瘸腿的老鹤，怎么能成为一个忠正的人呢？”颜真卿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
鹤自古是长寿的象征。还是颜惟贞当国子监祭酒时，长安家中养了一群丹顶鹤。爱鹤是文人雅兴，就像东晋时的王羲之爱鹅。颜惟贞死了以后，旧居的丹顶鹤都送人和卖掉了，只有一只小时候学飞摔断腿的，走路一歪一瘸的，殷夫人觉得可怜，没有送掉，便带到小村庄里来，那么多年过去，如今都快成了家中的老仆。
颜真卿小时候觉得鹤挺好玩，人家骑牛，他家没有牛，就骑鹤，他想，鹤会驮他飞起来。仙人王子乔就是骑鹤上天的。古代苏耽成仙化白鹤归来，嘴里还唱：“城郭是，人民非，三百年甲子当复归”这首歌呢！可是，他一骑到鹤身上，老鹤就被他压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想，他家的老鹤肯定没有成仙，否则学飞也不会摔断腿了。
    有一次，他坐在窗前习字，忽然看见那只老鹤一瘸一瘸地从窗下走过，浑身洁白的羽毛和鲜红的丹顶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颜真卿灵机一动，洁白的毛羽上正可以写字哩。他紧握笔，敏捷地离开书桌，推门来到院子里，一下捉住鹤，用蘸墨的笔在鹤背上使劲乱涂，洁白的毛羽立刻黑白凌乱。鹤用力挣扎，落下几片毛羽，但仍逃不脱、飞不了，吓得“嘎嘎”直叫。
允南在内房听到鹤叫声，出门一看，气得上前把颜真卿拽开。殷夫人把颜真卿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颜真卿吓坏了，他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火。
殷夫人说：“如今，这只鹤老了，腿也瘸了，不能跳，不能飞了。但是，越是老弱，越是病残，你越是不能欺负它。”
    殷夫人怒气未消他说：“学字，首先要学做人；人品低劣，书法上肯定不会有出息，孩儿要时刻记住哩！”从此，这几句话就一直铭刻
在心，永不忘怀。今天，哥哥又来揭他的伤疤。
    颜真卿难过得眼眶湿润了，允南想起妈妈的话，连忙把话岔开。
卧牛岗不算高，也不险峻，山上到处长满了臭椿、苦楝、刺槐，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杂树和到处可见的一丛丛蒿草。他们爬上山脊，放下箩筐开始砍柴。
小树枝用手也能折断，胳膊粗的苦楝树几刀也砍不倒；刺槐呢，浑身是刺。不一会，颜真卿已经满头大汗，握刀的手也划出血来。
“时间还早，休息一会吧！”允南见弟弟累了，关切地用手巾给他擦汗，弟弟毕竟是第一次来啊！
“不，我不累，不用休息。”颜真卿请求哥哥：“早点砍好，我们到天王庙玩玩吧！”允南抬头看看天色。
　　允南用柴刀在前面开路，砍除几乎封住小路的荆杞，颜真卿一步步随哥哥从牛背爬上牛头。
天王庙早已破败不堪，庙门斜塌，早就绝了香火，土黄色的墙根上，爬满了苔藓和凤尾草。庙四周长满了松树，山泉和着松涛声在林间响着，风迎面吹来，带有湿意；站在松下，透过密密麻麻的松针，太阳竟是青青的一轮。
    大殿里阴森森的，天王拖着长长的胡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旁边的四大金刚满脸黑胡子，有的是大红脸，有的是黑麻脸，有的脸色发青，一个个凸着眼珠，瞪大眼睛，似乎要手执钢鞭将你打，样子挺吓人，其实都是些泥塑木雕的家伙，铜琵琶早就折断了，露出土黄的泥胎。
    两旁的长廊里画着许多壁画，有神仙负子，灵鬼吐焰，祖佛降妖，鬼物图画描着金粉和青红的色彩，虽已斑驳黯淡，看了却仍叫人森然魄动。
    荒草芜蔓的院子里，躺着几块残缺的石碑，碑文苍劲古朴，蟋蟀在石缝里叫着。
    “瞧！哥哥，多端庄好看的字，谁写的？”颜真卿抚摸着碑文惊喜地叫道。
    “这种石碑庙后多着呢，是些民间不出名的书法家写的。”允南不以为然。
“可惜没带纸。”颜真卿惋惜地说：“把纸覆在碑上，用揉碎的树叶一抹，就能把字拓下来。”颜真卿和哥哥摘了不少柿叶，又采了几朵野菊花放在肩后的柴筐上，他们下山去了。
    “山上好玩吗？”允南问。
“好玩。但就是没有遇见野兔和小松鼠。”颜真卿不无惋惜地说。
正在这时，一只浅灰色的野兔猛地蹦出草丛，穿过柿树，从颜真卿面前窜过去。颜真卿惊喜地放下柴筐追赶野兔，野兔连蹦带跳地钻进矮树丛里不见了。颜真卿刚想拨开树丛寻找，忽然，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野兽撇下兔子朝他猛扑过来。
“狗！”颜真卿扭过头来吃了一惊。
“狗！不，是狼！”允南在远处喊道。
　　狼咧着大嘴扑到颜真卿面前，颜真卿一步不退地双手举起柴刀，狠狠朝狼头劈去。
狼头一抬，刀劈在耳朵上。狼吃了一刀，痛得“嗥嗥”直叫。它摇着尾巴向后退了一步，更疯狂地朝颜真卿扑来。
　　颜真卿举刀再劈，但用力过猛，劈了个空，狼乘机扑上来。颜真卿被撞倒在地，与狼扭成一团。
　　允南持刀飞奔过来。朝狼身上猛砍数刀，狼狂叫着想逃跑，颜真卿趁势爬起来，举刀再劈，狼终于呜咽了一声，倒在血泊里不动了。
　　“咬到了吗？”允南紧张地看着弟弟。
　　颜真卿衣服有几处撕破了，手背被狼爪抓了一下。
　　“手……让我瞧。”允南看见弟弟的手背上有血。颜真卿故意把手藏到身后不让哥哥看。
　　允南很喜欢弟弟这种勇敢不畏强暴的性格，他真想表扬弟弟几句，但是他忍住了，他怕弟弟真被咬伤了妈妈会怪他。
    “不要紧，只稍微抓破了一点皮，一点不痛。”颜真卿把手伸向哥哥。允南细心地看过弟弟的手露齿笑了。
    “哥哥，你说我能成为忠诚的人吗？”颜真卿又缠到老问题上。
    “能！一定能！”允南兴奋地回答。
    在苍茫的暮色中，他们背着柴筐，抬着死狼下山去了。
    殷夫人早站在村口接他们。到家。殷夫人不仅没有批评他们，还高兴地表扬了颜真卿。她说：“孩子！记住，以后就这么做人：对温良的鹤不要欺负；对凶恶的狼不要害怕。”
    等看柴筐时，上面的柿叶和几束野菊花早已不翼而飞。这才想起，一定是打狼时，飞落到崖谷里去了。

                                                     《千秋笔》连载之 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