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品》所以垂式千秋,獨秀衆品,成爲百代詩話之祖,除了其中包蘊的詩歌史觀、詩歌本質論和詩歌發生論,剛柔相濟的美學理想,以及最終確立“滋味說”以外,兼收並蓄,集大成的批評方法論,同樣是它成爲經典的原因。
從理論與批評的分野來看,《詩品》既是一部詩學理論著作,又是一部詩學批評著作,這就把文學批評的廣、狹二義融爲一體,既使詩學理論是批評實踐的昇華和總結,又使具體的批評受理論指導,成爲詩學理論座標上的交叉點。
鍾嶸非常重視批評的方法,他把批評方法、批評目的和批評效果視爲整體。前人的批評著作所以有缺陷,正在於不注意方法。《詩品"序》批評說:“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顔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於謝客集詩,逢詩輒取;張隱《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並義在文,曾無品第。”
鍾嶸稱自己的方法是:“致流別”、“辨清濁”、“掎摭病利”和“顯優劣”。“致流別”,指區分詩歌流派,追流溯源,辨體貌之所出。“辨清濁”,指分辨聲調清濁,區別風格流派的一致性和多樣性。“掎摭病利”,指褒貶作品,指陳得失。用“顯優劣”確定詩人的品第。
從某種意義上說,《詩品》集批評方法之大成。“致流別”追溯歷史師承,屬“歷史批評法”;“辨清濁”、“顯優劣”、“三品昇降”屬“比較批評法”;“掎摭病利”,屬“裁判批評法”;其中包含“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摘句批評”、“本事批評”諸方法。這些方法網狀交叉,重叠運用,形成《詩品》批評方法的整體。諸方法中,用得最多最有特色的是“比較批評法”和“歷史批評法”。
一.比較批評法
儘管批評的本質是比較,批評離不開比較,廣義的座標無處不在,但這裏探討的是具體的批評方法。《詩品》的比較批評法是古代文論中具有特色的經典。其中包涵了三個層次:
第一層是在漢、魏、晉、宋、齊、梁歷代詩人中汰選、鑒別、比較,確定可以入品的詩人。
人們往往忽視這一比較,忘了鍾嶸面對的是漢以來龐大的五言詩隊伍,以爲比較在分品以後才開始,從而把詩人總數與《詩品》中的一百二十三家混成一個概念。其實,在當時的詩人中,鍾嶸僅選擇了一小部分,而汰其大半的鑒別、比較工作似乎沒有算鍾嶸的工作量,這是不對的。
第二層是分品比較,把入選的一百二十三人分上、中、下三個等級,以“三品昇降”顯現優劣。
鍾嶸的“分品比較”法,植根于古代文化學術傳統,又是當時時代風氣的産物。班固《漢書"古今人名錄》九品論人,啓發他三品論詩;劉歆《七略》敘歷代學術源流,啓發他追溯詩人的風格淵源。曹魏選拔人材的“九品中正制”,魏晉以來品評人物的清淡風氣,都對《詩品》分品比較評論産生影響。
早於《詩品》的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分品評論畫家;晚於《詩品》的梁庾肩吾《書品》,分三品評論書家,每品之中,又分三等,實際上是九品,與政治上的“九品中正制”正相吻合。此外梁阮孝緒的《高隱傳》也分三品評古今高隱。證明分品批評,已是當時評論家的共識,成爲帶時代特徵的批評方法。
鍾嶸的分品批評無疑是有特色的。我們先看三品結構的人數:
上品十二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十二、三十九、七十二都是當時的“模式數位”,或稱“易數”;是劉宋乃至齊梁以來編纂家和文論家經常用來結構自己著作的“數學公式”。
譬如建造一座大廈,造幾層?每層多少房間?層與層的關係如何?用什麽方法建構?這些“模式數位”或“易數”就起總體設計和具體組合的作用。這在當時十分普遍,如劉義慶編纂《世說新語》,用的就是“三十六”數位的組合;即全書由“德行第一”、“言語第二”、“政事第三”、“文學第四”,直到“仇隙第三十六”的三十六個部分組成的一個整體。
劉勰的《文心雕龍》五十篇,是四十九篇加一篇。其《序志篇》自謂“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爲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同樣,鍾嶸上品十二、中品三十九、下品七十二,也是構架全書的“易數”和“模式數位”,這種“模式數位”代表系列和整體,有象徵“全部”、“所有”的意義。是鍾嶸構成詩學體系的內在圖式。
有鑒別才有比較,有比較才能“網羅今古”,“詞人殆集。”①
①均見《詩品》序。
但是,《詩品》中的三品人數不是總數除三,每品相同,而是形成積差:上品十二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反映了鍾嶸對當代詩壇和詩人的看法:最優秀的詩人總是少數,他們代表着時代,是詩人群中“最高的一枝”,這使三品人數構成金字塔形狀。這種數位上的比例,隱喻着結構上的意義。在此結構之中,三品詩人在漢、魏、晉、宋、齊、梁的分佈情況,則反映了鍾嶸最根本的文學觀念。
上品十二位詩人分佈:漢三人(“古詩”算一人);魏三人;晉五人;宋一人;齊、梁均無人。可知,鍾嶸以爲宋以來五言詩處於低潮,近代詩“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的頹靡作風,是他要抨擊糾彈的重要方面。這些都通過比例清楚地表現出來。
中、下品的情況也一樣,每個時代有多少人,分別是哪些人?都是鍾嶸詩學思想的體現,不過不像上品那麽引人注目。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分品比較這一帶時代特徵的批評方法中,《詩品》具有鮮明的個性。這與“模式數位”結構《詩品》一樣,均爲鍾嶸的重要創造。
第三層是詩風、詩派、詩人之間的比較。這一比較,貫穿上、中、下三品評論的始終,並且是在多元和多角度的視野裏展開的。
具體說,在詩學理想上,有“文”與“質”的比較,“雅”和“怨”的比較;“丹彩”與“骨氣”的比較;
在詩歌源流、詩學宗派上,有《詩經》系與《楚辭》系的比較;《詩經》系中,又有《國風》系與《小雅》系的比較。
在詩學風格上,有王粲“秀”與劉楨“骨”,劉琨“風雲氣”與張華“兒女情”的比較;有陸機的“深密”與潘岳“輕淺”,謝靈運“芙蓉出水”與顔延之“錯采縷金”,以及顔延之“文雅”與鮑照“仄危”之間的比較。其中,以詩人之間的比較最豐富多彩,具體而微。它不僅涉及詩風、詩派、流變特點,更兼包了比較評論的各種方面和鍾嶸所能窮盡的審美。我們先看上品詩人成就的比較:
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上品"曹植》條)。
此以“孔氏之門用詩”爲座標,用《論語"先進》篇和揚雄《法言"吾子》篇句法,比較評論了曹植、劉楨、張協、潘岳、陸機五位詩人。這些詩人的地位便被“入室”、“升堂”“廊廡”這些古代禮儀一一對應並確定下來。孔門論聖,揚雄論賦,鍾嶸論詩,立意警策,對比鮮明,使“孔門”爲喻體的比較批評形成一個精彩的系列。
在這“大”的比較中,潘岳、陸機同處一個等級,但潘、陸之間,還可以作“小”的比較,雖同坐“廊廡”,但左右之分,高下之別還是有的。《詩品》序說:
陸機爲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爲輔。
這就暗示我們,同坐廊廡時,是陸機居上位,潘岳居下位。同坐孔門,沒有必要說明,自有整體中的“互見法”互見。進一層比較,不僅兩人的成就、影響有高下,風格上也存在差別:
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嶸謂:益壽輕華,故以潘爲勝;《翰林》篤論,故歎陸爲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上品"潘岳》條)。
潘、陸優劣,前人已有論述。謝混以爲“潘勝”,李充以爲“陸勝”;鍾嶸的意見傾向李充。但是,鍾嶸既讓潘、陸同坐“孔門”廊廡,並給他們作過定位,這裏就不必重復,從而轉到風格學方面:“陸才如海,潘才如江”。
用“江”修飾潘岳,“海”形容陸機,並非興到之語,而是鍾嶸的一貫看法。陸機詩謂其意“深”,“海”給人以“深”的印象;潘岳人皆云情長,正可用“江”字來形容。潘、陸同處一時代,爲並美詩人,以“水”設喻,生動,形象,最愜人意,自此成爲對潘、陸風格的定評,不斷爲後人所重復。
由此可以看出,比起前輩的批評家來,鍾嶸的比較批評更深入,更立體,更有層次,也更豐富多彩。而且,不同詩人的比較可以在序和品語裏互相交叉,這種“互見比較法”,是《詩品》的重要特點,也是《詩品》有體系的表現。
潘、陸而外,上品的比較還有陸機、劉楨、王粲的比較:“(陸機)氣少於公幹,文劣于仲宣”(《上品"陸機》條);張協、潘岳、左思的比較:“(張協)雄于潘岳,靡於太沖”(《上品"張協》條);左思、陸機、潘岳的比較:“(左思)雖淺(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謝康樂嘗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上品"左思》條)。
“氣”、“文”、“雄”、“靡”、“深”、“淺”(野),六字點評了六位詩人,而且交叉重疊。不同風格甚至是對立的美學範疇,用少得不能再少的一兩個字,這種典型的印象式批評,是一種模糊批評,與某些西方理論把文藝作品放在手術臺上,條分縷析,分析清楚了,作品也死了大異其趣。印象式,又只用一個字,其最大特點,是高度集中地把作品看成是一個字的整體,作最簡單也最完美的把握。文學批評和數學一樣,有時需要清晰,有時需要模糊;在不同的情況下,有時清晰比模糊好,有時模糊比清晰好。
中品詩人之間,有同條的謝瞻、謝混、袁淑、王微、王僧達五人比較:“課其實錄,則豫章、仆射,宜分庭抗禮;徵君、太尉,可托乘後車。征虜卓卓,殆欲度驊騮前。”有鮑照與謝混、顔延之比較:“骨節強于謝混,驅邁疾于顔延。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孤出。”有謝朓與謝混、鮑照比較:“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遠變色。”有沈約與謝朓、江淹、范雲比較:“約于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雲名級故微,故約稱獨步”,“故當詞密于范,意淺于江矣。”
這些比較批評,在警策凝煉、鮮明生動的同時,又兼顧詩人的成就、影響和風格。客觀公允,用最少的文字,表達了豐富的內容。
比起上品和中品來,下品詩人之間的比較批評用得較少,也許下品詩人相對不太重要,因此之間的聯繫少了一點;也許鍾嶸評論的重點在上、中品,對下品有所忽略;儘管如此,仍有一些近於佳話的比較批評生動有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比較“善於風人答贈”的吳邁遠與風格相似的湯惠休:
湯休謂遠云:“我詩可爲汝詩父。”以訪謝光祿。云:“不然爾,湯可爲庶兄。”(《下品"吳邁遠等人》條)
此以父子與庶兄弟比較湯、吳詩風,亦人倫喻詩之例。此外,如評阮瑜諸人詩:“元瑜、堅石七君詩,並平典不失古體。大檢似,而二嵇微優矣。”評張載:“孟陽詩,乃遠慚厥弟,而近超兩傅(傅玄、傅咸)。”亦體察細微,深得文心。
《詩品》的比較批評,不僅在同品詩人之間展開,還在不同品第的詩人之間進行。當然不是比優劣,因爲優劣早有第二層次的比較判定,但上品詩人何以比中品詩人高明?下品詩人爲什麽一定不如中品詩人?其中的原因,還有待于不同品第詩人間的比較來說明。因此,這種比較,有時顯得非常重要。如上品與中品詩人比較:
(王粲)在曹、劉間別構一體。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餘(《上品"王粲》條)。
這是說王粲雖比不上曹植,但比曹植的哥哥曹丕(中品)寫得好。故王粲在上品,曹丕在中品。
徐淑敍別之作,亞於《團扇》(上品班婕妤作)矣(《中品"徐淑》條)。
徐淑敍別之作,不如班婕妤的《團扇》,故班婕妤在上品,徐淑在中品。
湯惠休曰:“謝(靈運)詩如芙蓉出水,顔(延之)如錯采鏤金。”顔終身病之(《中品"顔延之》條)。
顔、謝雖然齊名,但顔不如謝,《詩品》序也說:“謝客爲元嘉之雄,顔延年爲輔。”這裏再次引湯惠休語,說顔不如謝;故謝居上品,顔在中品。
(謝惠連)《秋杯》、《搗衣》之作,雖複靈運銳思,亦何以加焉(《中品"謝惠連》條)。
這是舉極端的例子,說謝惠連個別精彩的作品不亞謝靈運,亦即大多數作品不如謝靈運。假如謝惠連所有的作品都“靈運銳思”無以復加,則謝惠連應居上品。
(鮑)照嘗答孝武云:“臣妹才自亞于左芬,臣才不及太沖爾。”(《下品"鮑令暉》條)
照今天文學史的看法,鮑照不比左思差。但在當時,甚至鮑照自己也承認妹妹鮑令暉不如左芬,自己不如左思。鮑照的這一說法,並非完全出於謙虛,而是出於今不如昔,後必遜前的觀念。錢鍾書《談藝錄》說:“古人好憲章祖述,每云後必遜前”,詬病鍾氏體例。其實鮑照也這麽說,這種文學觀念是時代風氣的産物。
上品與下品詩人的比較,優劣更加明顯:
白馬(曹彪)與陳思(曹植)答贈,偉長(徐幹)與公幹(劉楨)往復,雖曰以莛扣鍾,亦能閒雅矣(《下品"徐幹》條)。
孟陽(張載)詩,乃遠漸厥弟(張協)(《下品張載》條)。
才難,信矣!以康樂(謝靈運)與羊(曜燔)、何(長瑜)若此,而二人文辭,殆不足奇(《下品"何長瑜、羊曜燔》條)。
借使二媛(鮑令暉、韓蘭英)生於上葉,則《玉階》之賦,“紈素”之辭(均上品班婕妤作),未詎多也(《下品"鮑令暉、韓蘭英》條)。
中品詩人與下品詩人比較:
曹公古直,甚有悲諒之句。(曹)叡不如(曹)
丕,亦稱三祖(《下品"曹操、曹叡》條)。
安道(戴逵)詩雖嫩弱,有清工之句。裁長補短,袁彥伯(袁宏)之亞乎(《下品"戴逵》條)。
希逸(謝莊)詩,氣候清雅,不逮于王(微)、袁(淑)(《下品"謝莊》條)。
惠休淫靡,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恐商、周矣(《下品"惠休》條)。
不同品第詩人之間的比較,形成有趣的比較物件:有父子之間的比較,如曹丕、曹叡父子;有兄弟之間的比較,如曹丕、曹植、曹彪,張載、張協及陸機、陸雲兄弟;有表兄弟之間的比較,如張融、孔雅圭;還有以兄弟比兄弟的,如《中品"陸雲》條:
清河(陸雲)之方平原(陸機),殆如陳思(曹植)之匹白馬(曹彪)。
這種兩對兄弟之間的比較,加上前所舉鮑照、左思兩對兄妹間的比較(左芬未品),使人覺得,讀詩是一件有趣的事,而品詩則更有趣,鍾嶸是以自己的有趣使讀者覺得有趣的。
此外,女詩人之間(如班婕妤、徐淑、鮑令暉、韓蘭英),朋友之間,賓主之間,相同風格和不同風格之間,所有的比較都新意叠出,精采紛呈。
可以說,比較批評是《詩品》用得最多,最普遍的批評方法,其中,“多重比較”和“互見比較”,體現出《詩品》創意的獨特和結構的奇妙。
二.歷史批評法
《詩品》最有價值的地方,照章學誠的說法是“深從六藝溯流別”。章學誠《文史通義》說:“《詩品》之於論詩,視《文心雕龍》之於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爲成書之初祖也。《文心》體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蓋《文心》籠罩群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如云某人之詩,其源出於某家之類,最爲有本之學。”“論詩論文而知溯流別,則可以探源經籍,而進窺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矣。此意非後世詩話家流所能喻也。”章氏以爲《詩品》高出後世詩話的地方,正在於這種“深從六藝溯流別”的歷史批評法。
鍾嶸稱這種方法來自“《七略》裁士”,受劉歆敍述學術史源流的啓發。其實劉歆只是濫觴,真正作爲批評方法對《詩品》産生影響的,至少還有兩方面:
一是,晉陸機以來,以“擬古”或“擬某某體”、“效某某體”的方式學習、規模前人的作法蔚爲風氣。這種“規模”的表層意義是學習寫作,深層意義則在對前輩詩人和某種詩風特徵的認同,使這種體貌特徵定型化,形成詩學淵源和前後嗣承關係。這種社會風氣和文學風氣,對鍾嶸“歷史批評法”的運用,無疑産生重要影響。
如王素的《學阮步兵體》;鮑照的《學劉公幹體》、《學陶彭澤體》;《南齊書"武陵昭王曄傳》稱蕭曄“與諸王共作短句詩,學謝靈運體。”《梁書"伏挺傳》稱“(伏挺)爲五言詩,喜效康樂體。”
蕭統編《文選》,專設“雜擬”一欄,錄陸機《擬古》以來十家詩計六十餘首,見其風氣之盛。
其中,類比最多最著名的是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分別擬從“古離別”、“李都尉陵從軍”、“班婕妤詠扇”,到“鮑參軍照戎行”、“休上人怨別”等三十種詩體。這些體貌風格,是由不同的詩人用不同的寫作方法、不同的審美情趣,在創作實踐中形成的。此後被“模仿”凝固成“模式”,形成傳統,形成鍾嶸一再說的“體”。
《詩品》評論的物件與江淹的摹擬物件基本類似,從《詩品》提到的名篇名句複疊在江淹的擬詩中可以看出,擬詩的風習,對鍾嶸運用歷史批評的方法,追溯詩人的體貌和風格淵源,提供了極爲重要的根據。
第二個影響是沈約的文學史批評。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最早産生文學史意識並首先使用“歷史批評法”的,大概是沈約。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論文學源流變遷說:
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爲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爲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
與鍾嶸同時而略晚的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也運用了歷史批評的方法說:
今之文章,作者雖衆,總而爲論,略有三體:一則啓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遷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輯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爲偶說。難睹事例,頓失清采。此則傅咸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蕭子顯把當時的文章分爲“三體”,指出它們的淵源流變。“三體說”,當受沈約“三變說”的影響。
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提出“聲律論”和文學史觀,是有劃時代意義的。鍾嶸嚴厲抨擊沈約的“聲律論”,說明鍾嶸對《宋書"謝靈運傳論》的關注和瞭解,因此對其中的文學史論不會不注意。但是,在追溯這種批評方法的來源時,鍾嶸只提劉歆《七略》,不提沈約《傳論》。
也許劉歆是首倡,更受鍾嶸重視?也許這裏舉劉歆是出於與班固對舉的需要?但不提沈約,是否與《南史》載鍾嶸求譽沈約未成一事有關,這是沒有人能說得清的問題。
需要指出的是,劉歆《七略》的物件是學術,他所敍述的只是學術的歷史;直到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才開始了文學歷史的批評。但沈約所論,主要論辭賦,論詩則語焉不詳,過於簡單,而鍾嶸用歷史批評法專論五言詩,這同樣是有開創意義的。
還有,《宋書》、《南齊書》都是歷史著作,沈約、蕭子顯都在寫歷史。雖然其中的《謝靈運傳論》和《文學傳論》也討論文學,但這裏“文學”,僅僅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歷史中的文學”。即以歷史爲載體,從歷史走向文學的;而鍾嶸論的卻是“文學中的歷史”,是從文學走向歷史的。這是兩個既同又異,既相聯繫又相區別的概念。
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自稱論文體各章內容是“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其中,“原始以表末”論各體文章源流,《時序》篇則更總論歷代文學的發展,合而觀之,實具文學史的意味。而鍾嶸更是從純詩學的角度出發,建立起漢、魏、晉、宋、齊、梁的詩歌史。
由此可以證明,我國的文學史觀和詩歌史觀,實導源於歷史,也依附於歷史,開始是歷史的一部分;直到劉勰的《文心雕龍》,特別是鍾嶸的《詩品》以後,才真正從文學的角度出發,追溯文體和風格的淵源,建立從文學出發的文學史觀,形成歷史批評的方法。
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鍾嶸追溯歷史,探究本源。他的基本看法是:所有的詩人及詩風詩派之間都有“歷史的”聯繫。找出詩人與詩人,詩風與詩風,詩派與詩派之間的“歷史聯繫”,是《詩品》的任務,也是《詩品》至今最具價值的部分之一。
鍾嶸把所有入品的詩人,總歸于《詩經》、《楚辭》兩大系統,分隸于《國風》、《小雅》、《楚辭》三條源流。按時代先後,上挂下連,如網之在綱,有條不紊。以此揭示詩歌的嗣承關係和發展淵源。如評《古詩》:“其源出於《國風》。”評劉楨:“其源出於《古詩》。”評阮籍:“其源出於《小雅》。”評李陵:“其源出於《楚辭》。”中品評曹丕:“其源出於李陵。”評張華:“其源出於王粲。”評陶潛:“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評沈約;“憲章鮑明遠。”下品評謝超宗等人:“並祖襲顔延”等等,這裏的“其源出於”、“其體源出於”、“祖襲”、“憲章”,字面雖有不同,其含意是一致的。
在一百二十三位詩人中,鍾嶸追溯了“三十六”人的體貌特徵。“三十六”人兼及上、中、下三品,基本包羅了《詩品》中重要和相對重要的作家,如前所述,與《世說新語》“三十六門類”一樣,這是以“模式數位”做框架,以三十六代表一百二十三,並以此象徵中國詩學淵源完美的系列。
儘管文學創作是一種複雜的精神活動,一個作家所受的影響,也是立體、多元、多方面,而不可能是一脈單傳,陳陳相應的。但是,正如以三十六人便代表、象徵所有的詩人都淵源有自一樣,對一個作家多方面的影響,鍾嶸也僅取其主要的方面,主要的師承而言,只有少數作家兼有兩種淵源,如上品的謝靈運“其源出於陳思,雜有景陽之體”;中品曹丕“其源出於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陶潛“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等等。而後人往往忽略《詩品》的象徵意義,一一坐實,自不免拘於形迹,至於謬誤。
如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說:“且此老(陶潛)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仿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竟進而爭長者所爲,何期此老之淺,蓋嶸之陋也。”明謝榛《四溟詩話》說:“鍾嶸《詩品》,專論源流,若陶潛出應璩,應璩出於魏文,魏文出於李陵,李陵出於屈原,何其一脈不同邪?”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說;“(詩品)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盡然。”許學夷《詩源辨體》說:“至論源流所自,率多謬誤,元美、元瑞亦嘗詆之。”清紀昀說鍾嶸論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親見其師承者,則不免附會”,這些說法,都把“某某源出某某”直接看成“某某是某某的老師”,過於拘泥,以至謬誤。即如毛晉《詩品》跋語謂“六朝作者,各自專工一體,後來爭相祖述,故云某出於某也”,同樣也只注意到後人祖述和風格上的繼承,忽略了其中的象徵意義和“歷史批評法”。
其實,祖述和象徵肇源於漢。漢人依經立論,以爲天下詩章,莫不同祖風騷。《詩》三百和《楚辭》被先後看成是《詩經》和《離騷經》,成爲百代詩章的祖先和最高法則。漢人依經立論的精神,爲兩晉及齊梁文論家所承襲。《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檀道鸞《續晉陽秋》云:
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之言。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論漢魏時文體:
其飈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
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稱“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爲“文之樞紐”。《辨騷》篇稱“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爲作文應循之原則。
鍾嶸《詩品》把所品詩人總歸于《詩經》、《楚辭》兩大系統,分隸于《國風》、《小雅》、《楚辭》三條源流,亦即“同祖風騷”之意。在《風》、《騷》之間,《詩經》一系不僅有《國風》、《小雅》二支,比《楚辭》多出一支,且鍾嶸把組成漢、魏、晉、宋詩學史軸心的曹植——陸機——謝靈運,以及在孔門昇堂入室的“文章之聖”,包括劉楨都源出《詩經》國風一系,由此看出鍾嶸“歷史批評法”的思想傾向和詩學內涵:以不算淡薄的宗經思想,表明詩學源流的象徵意義。
且將其源流系統列成下表(源出者以實線表示,又協或雜有其體者以虛線表示):
其中《比较批评与历史批评》刊于《学术月刊》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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